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大清垮台119日,广州易帜。革命党振臂疾呼:帝制已死,民权当立!但民权究竟是什么东西,大家并不很清楚。最初的理解,就是剪掉作为异族臣民象征的辫子。胡汉民当选为广东都督,马上发出改元剪发的通告:“我国旧俗,皆总发为髻;惟吴越之间,有蓄发者,有剪发者,未闻辫发者也。辫发非我国之礼。迄自今始,宜一律剪辫发以芟荑国耻。”发布通告的日期为“黄帝纪元四千六百零九年九月二十日”。

改朝换代,改不了广州人一盅两件的生活

辛亥革命前,很多留学生、华侨和革命党人都剪掉辫子了,广州人走在全国前面,倡导剪辫运动,商人何乐琴登高一呼,发起华服剪发会,宣布宣统三年(1911)12月31日实行全体会员剪辫,得到大家响应。但这天还没到,革命就爆发了。年轻人拿着剪子,到处帮人剪辫。那些不肯剪的人,被追得满街乱跑,哭爷喊娘。但也有人把剪辫看成一件庄严神圣的事情,要择好吉日,在家中准备只鸡絮酒,焚香拜过祖先,然后才举行“剪辫仪式”。有人在剪去辫子后,燃放炮仗,或上茶楼大摆酒席,庆祝“斩断天然锁链”。

剪短发、穿西装和结社团,似乎是三胞胎。经过清末十年新政的启蒙,人们对结社有着异乎寻常的热情。很多人对结社的目的并不清楚,只是出于年晚煎堆,人有我有的心理,没有煎堆怎么叫过年?军政府成立后,广州几天之内,便冒出了一百多个社团,这里开会,那里演讲,连和尚也有了自己的“广东佛教总会”。

每个团体都有不同的襟章,以资识别。襟章的质地,再穷也得用缎绸或者洋布做,才可以见人。有钱的不妨弄个铜质或银质襟章,就更是神采飞扬,走路都恨不得要甩水袖、亮靴底了。有的人身兼十几个社团的职务,头上刚剪去辫子,还残留着绺绺辫根,像一蓬烧过的禾杆草,随风飞舞,身上已挂上了十几条五颜六色的襟章;有的家爷仔乸关起门来结个社,阿爷做会长,阿爸做会董,孙仔做干事,一人挂一条襟章,没事上街兜几圈,好不得意。街上随便掉块招牌下来,砸到的不是会长、社长,就一定是理事、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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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权还有一个重要的特征,就是可以批评官员。一位老报人在《民权报》上指责说,胡汉民这个都督不合法,应该由民意机关选举产生,才是正当手续。文章发表后,老人端坐家中,等军警来抓,却没人理他,甚为失落。

报纸流行嬉笑怒骂,挖苦嘲讽的文风,写新闻和写小说《二十年目睹之怪现象》一样。廖仲恺是军政府财政部副部长,经常到都督府和胡汉民商议财政问题,至深夜才出,记者便挖苦他:“有新官儿仰卧籐兜,口喃喃犹呓经济术语。”胡汉民大怒,斥责这些报纸“专好反对民国军政府而已”。他在给同志的一封信中,愤怒地说:“至于报纸,则以能与政府反对为雄。报律未施,警察无力,无法禁止。掩美扬失,其真相未易明。弟以在位之故,不屑与辩。”胡汉民不明白,报纸敢于批评政府,是社会健康发展的保证,如果他珍惜辛亥革命来之不易的成果,应该为舆论创造更加宽松的环境。

胡汉民离任后,陈炯明代理广东都督,他也要接受舆论监督。1912年1月10日,广州的报纸刊登了燕塘新军即将解散的消息,这是一条假新闻。陈炯明以“事关军政,不容捏造事实,扰乱军心”为由,扣留了两名发布假消息的记者。虽然旋即释放,但广州报界公会不肯善罢甘休,17家报馆连署,发表“告同胞书”,尖刻地说:“今日之广东军政府,为广东三千万同胞之军政府,敝同业任监督之责,只知竭力维持,无论何人有违共和政体不规则之行为,必起而纠正之。”面对舆论的激烈批评,陈炯明唯有派警察厅长陈景华到报界公会,听取意见和解释政府立场,取得了报界的谅解,事件最后“和平了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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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令广州人痛恨的,是那些打着革命旗号,在广州为非作歹的所谓“民军”。民军队伍混入了大批市井无赖、地痞流氓、绿林土匪。广东革命后,纷纷涌入广州捞世界。据报纸的统计,四千人以上的民军有五路:澳字军六千七百人;兰字军五千五百人;康字军四千五百人;建字军四千人;惠字军四千人。以上共两万四千多人。四千人以下的民军,还有二十五路,共计两万五千万人。人数未详者,有十四路,加起来有十万之众。报纸批评民军“号召党羽,雄据各方,有自称军政分府者,有自称县长者,其时大局未定,军政府亦不得不曲为迁就而承认之”。

胡汉民也承认:“民军分子,以赤贫农民与其失业流为土匪为基本队,更裹挟乡团及防营之遣散者以成其众。”昨天还是乡间的泼皮牛二,今天就成了耀武扬威的司令、管带,打着“惠军”“顺军”“石字营”“黎字营”等五花八门的旗号,身上穿一件不合尺码的旧西装,就成新式人物了,背后却插着从戏班抢来的令旗,手上拎一支打不响的猪仔脚,肩上扛一支生了锈的火绳长管鸟枪,腰间挂几个用烂布包起的牛奶罐,冒充炸弹,便在广州占街为王,横行霸道,包烟庇赌,嫖赌饮吹,甚至在光天白日之下,抢劫商店,当街斗殴杀人,无恶不作,搅得居民鸡犬不宁,神憎鬼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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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商民为了自保,用杉木在所有大街架起街闸,天一黑就关上闸门,断绝行人。街上没有一盏路灯,漆黑如墨,死寂无声,就像进了鬼城。陈景华肩承治安之责,他是一位铁腕的同盟会员,认为这不是一个革命政府治下城市该有的样子,乃下令所有街闸,必须限期拆除,每个路口都必须安装路灯。商人担心街闸拆除后,治安更难保障,派代表向警察厅请愿,希望保留街闸。陈景华断然回答:你们这是不信任警察,防盗捉贼是警察的事,不是你们的事。他保证“警察将加强巡逻,确保治安”。

为了恢复广州秩序,陈炯明以雷霆手段,把三山五岳的“民军”扫荡一空,有些敢于抵抗的,就用武力消灭,有些遣散回乡,有些改编成工兵,准备派去拆城墙、筑马路。尽管这些举措后来被人说是“鸟尽弓藏”,但至少还给了广州人一个相对太平的环境。

1912年1月1日,中华民国成立,孙中山任临时大总统,宣布改元,民国纪年与西历纪年并用。亚洲第一个共和国宣告诞生,四万万五千万国民,对开万世太平,充满热烈的期待。但仅一个多月,孙中山便辞去临时大总统,袁世凯接任大总统,二次革命、讨袁护国、护法战争、南北分裂,接踵而来,乃至国无宁日,民难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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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小民来说,无论皇帝坐龙床,还是民国大开张,日子总是要过的。广州兵不血刃,和平过渡到民国,是万民之幸。既然不打仗,那就继续做生意吧。民国的天光墟,与大清的天光墟,没什么区别。那些摆摊的人,仿佛三百年前就在这里了,连卖的东西也没多少变化,还是那些破旧的衣服、靴子,来路不明的玉镯、铜镜、佛珠,从官宦人家偷来的顶戴、朝珠,油腻腻的鸦片烟具,空的佛兰地酒瓶,磨损严重的麻雀牌,用了一半的雪花膏,半支鬼佬香水,玻璃发黄模糊的镜子,镜片裂开的眼镜,形形色色。偶尔也能遇上一些比较珍贵的书籍、字画,是家道中落的八旗人家,不好意思拿去当押,偷偷在天光墟出售。

1918年,政府为了筹措资金,把位于城西的将军府部分地方,改建为市场,出租做商业摊档,打算坐收租金。但推出市场后,商人嫌租金太高,竟没人愿意承租。最后荒废在那里,被小摊小贩据为己有,又成了一个“老鼠货”泛滥的天光墟。1929年,政府曾一度禁止天光墟,但不久又冒出来了。

城里的叫卖声,一天也没有停止过。广州人习惯把商品集散地称作“栏口”,货运主要依赖水路,栏口也大部分设在珠江边。竹木柴炭业有柴栏、杉木栏、桨栏、竹栏;米业有糙米栏、沙基米行;油业有油栏、豆栏;水产品类有咸鱼栏、塘鱼栏;猪有猪栏;牛有牛栏;鸡有鸡栏;蛋有蛋栏;菜有菜栏;果有果栏。行栏的主要收益,是向买卖双方收取成交金额2%至5%左右的服务费。

菜栏在五仙门附近,开始是卖韭菜的,亦称“韭菜栏”。至清末民初,已发展起连丰、乐成、乐平、泰来、新大兴、新成记等18家大栏。还有一些专卖蔬菜种子的店铺,黄三兴、范元合、蔡兴利、邓志合是实力雄厚的大店,派人到四乡采购种子回来,四乡的菜种流动小贩,反而要入城购买菜种,再返回四乡的集市墟期摆卖。这些菜种从乡下到城里,再从城里到乡下,转这一圈,带挈很多人发了财。海味、干果食杂的批发市场,都集中在南城墙之外(今一德路),谷栏在一德路西端(仁济路口)。广州最大的果栏、菜栏、咸鱼栏,都在一德路,广州人所说的“去三栏”,就是去一德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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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清晨,天刚蒙蒙亮,珠江上还是黑沉沉,各个栏口已灯火通明,落栏买货的零售商、食肆采购商,早早云集码头,栏口卖手站在趸船上,扯大喉咙“喊冷”(喊价),岸上的买手七嘴八舌还价。码头上人头攒动,到处都在装货、卸货,嘈杂的点数声,此呼彼应:“包一有个七,三七突个一,回一剩个六,一共二千七!”在一片闹闹哄哄声中,珠江渐渐泛起晨光。

天亮以后,栏口收市,商人和卖手们便三三两两,到一德路的源源楼、沧海楼、一德楼饮早茶,泡一壶靓寿眉,点两笼叉烧包,聊一下近日的新闻。那些跑惯江湖的人,往椅子上一蹲,唾沫横飞地纵论天下事,一会是“革命党和袁大头打仗了”,一会是“陈景华被龙济光枪毙了”,过了几天,“龙济光被赶跑了”,再过几天,“袁大头要做皇帝了”,可再过几天,变成“袁皇帝死了”。等茶泡过几泡,包子吃完两个,结账离开时,顺便把找回的零钱,换一张山铺票的根,“今天试试手气啊,包管你横财就手。”大家一笑而别。就这样,时间不知不觉地流逝了。

每天早上,阳光总是先照亮越秀山顶,然后向城里延展,把黑夜的阴影驱散。都城隍庙外一百多档医卜星相,依时开档了,求神问卜的市民,络绎不绝。不计其数的补鞋档、生果档、云吞面档、旧书摊、飞发铺、古董玩具店、饼食店和卖鱼生粥、汤圆、河粉的流动小贩,卖治蚊符、止血符的道士,都开始做生意了。卖鱼佬把㓥好的鱼一条条摆在路边,不时用竹扫往上面洒水,过路人猝不及防,衣裤也沾上点点污水。从四乡入城揾食的妇人,挑着箩筐,三五成群地在人丛中穿行,嘻嘻哈哈,大呼小叫。笠记牛记满街走,叫卖声也更加嘈杂,如鹅鸭出栏,蛙鸣蝉噪一般,这边喊“仁棯王,仁棯王,砂屎嘅仁棯王,买番个仁棯王,一粒嗒真下”,那边喊“大塘石榴靓夹香,胭脂石榴又够平”;还有肩披红布,左手握一条木雕小龙舟,右手拿根木棍和小锣,胸前还挂面小鼓的盲公,每天依然在那里敲着小锣小鼓唱龙舟:“天生朱红主为尊,要结桃园四海同……”

“讲古寮”里的讲古佬,每天下午在那里说书,听众也还是那些贩夫走卒、屠儿咕哩,为口奔驰了一天,筋疲力尽,就等着讲古佬把茶壶往桌上一放,把香点燃,再把惊堂木一拍,说一句:“闲文少叙,书接上回……”一天的疲劳就忘记了。在“讲古寮”外面,围了一圈“打古钉”(听说书不付钱)的人,个个伸长耳朵,听得津津有味。叫卖各种零食的小贩,在听众中钻来钻去,“花生肉,南乳肉,重好食过焗腊肉!”“良乡风栗,新鲜炒熟,剥壳九里香,食落百日味,嚟啦,食过都会返寻味!”卖云吞的得得声,卖豆腐花的当当声,人力车仔的叮叮声,每天像雾一样弥漫在街头巷尾。

改朝换代,改不了广州人一盅两件的生活

辛亥革命,广州是全国唯一和平易帜的省会城市,老百姓的生活没有受到太大冲击。孙中山回国时,人们兴奋了一阵子;宣统皇帝宣布退位时,人们又兴奋了一阵子,但兴奋过后,还是照旧买包南乳花生,到“讲古寮”听古。他们的太爷小时候就听《薛仁贵征东》,现在他们还在听《薛仁贵征东》。

每到七月廿四城隍诞的凌晨,民众便聚集都城隍庙外席地露宿,名为“打地气”,据说城隍会报梦预告一年祸福。从忠佑大街到府学东街、府学西街,密密麻麻,挤满了来拜神祈福的人。最虔诚的上香者,从大东门、西门口就开始一步一拜,一直跪拜到都城隍庙前。

城隍诞当天,庆祝与祈福活动达到高潮。“番禺进香会”的大队人马,高举着长二丈宽三尺的巨型神幡和无数彩旗,打着红底黄字大纛,由醒狮开路,从东面前遮后拥而来;“南海进香会”的队伍也同样高举巨型神幡,打着黄底红字大纛,以佛山飘色前导,从西面浩浩荡荡而至。两支队伍在城隍庙前会合,道路两旁万众欢腾,爆竹声声震耳欲聋。庙中道士造符箓,卖给上香的信众。

每年的观音诞生日、观音成道日、观音出家日,越秀山观音殿、聚龙大街水月宫、西关蓬莱桥水月观音殿、十一甫大巷观音庙等观音庙,乃至大小寺院,照样香火弥天。受到信众顶礼的,不仅有各个菩萨,还有童目天女、虚空神、江海神、泉源神、河沼神、药草树林神、舍宅神、水神、火神、风神、土神、山神、地神、宫殿神等一切眷属。中秋之夜,西关的小贩依然满街叫卖“撞卦木鱼赢”(木鱼书,讳“输”而称“赢”),妇人争着购买,等月亮升起后,翻开书册,根据翻到那一页的内容,判定事情的吉凶。

大户人家照样争着请瞽姬到家里唱木鱼《观音出世》,一唱两三天,摆神供,演酬神戏,做法事;普通人家也凑钱请盲公到街头巷尾唱《观音现世》《观音化银》《观音十劝》,三弦一响,“第一劝人要食斋,无灾无病无疮癞;第二劝人要诵经,诵经拜佛志虔诚。”唱的人很投入,抑扬顿挫,七情上面,听的人也很投入,摇头晃脑,击节叹赏。这些唱本唱了上百年了,有皇帝时唱,没皇帝时也唱。一切仿佛都没有变化,也不会有变化。

(图片来自广州辛亥革命纪念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