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口,在广州几乎无人不知这个地方的名字,每天难记下有多少人与它匆匆檫肩而过。然而,如果你在地图上找,就怎样也找不到它的身影。即使来到这里,也没有一条街巷叫”西门口”,或者能看见一座像门楼那样的建筑物。这里,每天车水马龙,川流不息。地铁站的旅人南来北往,行色匆匆;经过这个地方的公交车,也总是挤满了上下班的人。晚上,那家开了几十年的回民饭店,霓虹闪烁,门庭若市。老广州人都说,西门口曾经是古老羊城的正西门。当然,今日已不见箭楼高耸,不见旌旗摇动,那些已经离我们遥远的景象,早被那岁月尘封了。

 

古城墙头望西关 || 吕硕文

清代的西门口

要不是路旁小公园草木丛中露出的那一堵斑驳的城墙,引证了正西门隐约的历史,我们真的也难找回古城这座城门星星点点的痕迹了。

虽然,看着身旁烦嚣世界,古城墙默默无言,却固执地收藏着对城外西关一份曾经的记忆。

站在古城墙头西望,那就是羊城西关。

古城墙头望西关 || 吕硕文

听说,很久以前西关的每一天,是从西门口清晨开始的。

天蒙蒙光,郊外四乡的花农便撑着满载素馨花的花艇,顺着西濠涌来到西门口附近的埗头,将满箩满箩的花担到西城门下。

身住大屋深宅的富贵人家,自然有相熟的贩客送花到后巷门外。而西关的小巷人家也喜欢用青瓷小碟摆放一两碟芳香的素馨,点缀一下素淡的日子。于是,张家阿娥李家娇姐和她们的姐妹们就会早早到西门口买回一捧素馨花。随着她们走过,”嘚嘚哒哒”的漆花木屐声在麻石街面轻敲,有三几朵花跌落巷口墙角,浅浅馨香,熏醉了昨夜细雨洗过的横街窄巷。

 

古城墙头望西关 || 吕硕文

直至这天晚饭过后,月挂屋檐,巷口榕树下的石凳和从家里搬来的竹椅,坐满卷着生切烟或轻摇着葵扇的老少街坊邻里,孩子们在巷口追逐,李伯终于调好弦音,略带沙哑地唱起”凉风有信,秋月无边”阵阵晚风中还似觉飘送着淡淡的花香。

不过,走出了这一段小巷风情,或许,那条长长的石板街,会装着不经意地又将你引入西关故事的深处。望着前边岁月渐远的背影,才知道西关不止有悠闲与安宁,也曾有过几多艰难、辛酸,甚至还有悲痛。

幸好这一片土地,任珠江潮起潮落,用留下的沙泥慢慢堆砌的,年年月月的等待,衍生了西关人与生俱来的从容。

古城墙头望西关 || 吕硕文

也记不清在哪一朝哪一代,广州城建造了高高的城墙,把一片遍地水迹、长满了芦苇的滩涂阻挡在正西门城外。由那天起,不管是来自中原破落市镇还是边陲蛮荒之乡,所有为着躲避饥饿和战乱涌来的贫民,统统被放逐到城外的这片土地,与江潮退后剩下的惊飞水鸟零落芦花作伴。谁也知道,即使点燃了怨言与叹息,也煮不开从家乡背来那口小铁锅里的水。于是,他们趁着晨光,搭间芦棚,开个小铺,还买来一串大红炮仗,烧得霹雳拍啦地响,从从容容地安家立业,做起最初在这里筑梦的西关人了。

又过了多少年年岁岁,西关河涌纵横,街巷密布了。长街被一家又一家小商铺挤逼得弯弯曲曲,店铺伙计吆喝叫卖声遮盖了百丈外的珠江潮声。

那天,滔滔江水接来了一艘三桅帆,靠泊在帆影蔽日、人声鼎沸的绣衣坊码头。几十个红须碧眼的”番鬼佬”,抖落一身带着咸涩味的海风,兴冲冲地穿过喧嚷的人群奔向正西门。然而,天朝大国官衙的一纸公告一个朱红大印,无情地拒绝了他们。这些洋人无奈地摇摇头,嘴里唠叨着只有他们才听懂的话语。焦急和彷徨使这些异乡人站在街头,几乎找不到着落。还是西关人把他们带到歇宿的客栈,在油灯下,教会他们生意的门路,教会他们从商船搬下香料、玛瑙、象牙、棉纱、煤油、香烟、火柴,买回清香的新茶、柔滑的丝绸、雅致的陶瓷和那些奇妙、温润的玉器带上归途。

 

古城墙头望西关 || 吕硕文

 

当他们腰缠万贯的时候,威廉找来一方碑石,请石匠刻上”西来初地”四个唐字,立在他们刚来时呆站的那个街口,他要对后来者说:这是他们初到的宝地。可惜,石碑在岁月烟尘中湮没了。不过,威廉那一封用火漆封口、寄往大洋那边的家信还珍藏他的子孙记忆深处,信中,他告诉妻儿:”在中国,我学懂了从容”。

古城墙头望西关 || 吕硕文

如果说,曾经留在滩涂上深深浅浅的脚印,多少还流露了些许无奈、些许宿命。那么,承受腥风血雨袭击之后,西关重现兴盛,完全就是因为这一方水土不仅飘扬过素馨花香,还滋养了勇气和坚强。

记得,尚可喜屠城,清兵杀至西关十八甫,热血浸染了街石,尸骸堵塞了栅门,冲天大火吞噬了沿街的招旗熏黑了牌坊的石饰,一街繁华梦破碎了,只剩下几缕袅袅青烟一阵阵难闻焦苦味。

本来以为,西关要在乱世沉寂了。谁知西关人跄跄踉踉地从还没散去的硝烟中重新站起,提来一桶井水,擦抹着溅在铺板上的血迹,搬去门前的断梁碎瓦,大小店铺又要择日开张了。

并非他们轻易淡忘了血仇,也不是纸醉金迷令他们丢失了做人的尊严。只是,他们知道,从容地生存下去,是对杀人屠夫最大的蔑视。于是,他们默默将怨恨收藏在人心最深处。

从此,西关人世世代代都会对自己的儿孙讲起”杀人十八甫”的故事。

夜静更深时,巷陌的琴声不再只有风花雪月,窗外满地月色也多了几许凛然。

古城墙头望西关 || 吕硕文

经历了一次大悲大痛,西关人的生命也就变得澄澈了,更觉人间烟火的亲切,纵然红尘俗世里有千般苦涩,他们仍然品尝出个中的香甜滋味。

阿佳和阿炳是晚景里的街坊,从小玩到大的”沙煲兄弟”。为了家中生计,阿佳在十三行一家小商行做”跑街”,阿炳到杉木栏拉”大板车”。每日天刚亮,阿佳穿上那件总是皱皱的、有点不合身的二手西装,和穿着牛头短裤、膊头搭一条旧毛巾的阿炳一起走出晚景里,穿过杨巷,在长乐街口分手。一个往东到商行,一个往西去搬运杉木。

 

古城墙头望西关 || 吕硕文

时辰钟敲响当的一声,已过中午一点,阿佳一个上午跑遍半城西药房推销药品,已经声嘶力竭了;阿炳也用他的”大板车”不知来回拉运了多少车杉木梁板,弄得一身汗水。午后,他们不约而同来到街转角那家”二厘馆”,冲一壶粗梗山茶,叫两碗卤味饭或花腩饭,有时阿炳还来二两”五加皮”。

饭饱酒足,把脚伸直放上桥凳,淡淡定定地饮一杯山茶,打几个饱嗝,大半日的苦累,也就被头顶那张拉扯布帐扇来的风悄悄拂去了日子悠悠,尽管过得有些辛苦有些艰难,尽管看到洋行买办木店老板餐餐大鱼大肉,天天穿金戴银,但是他们并无什么心事,淡然如一湖秋水,无波无澜。

有时,他们在收工路上买一两包”鸡公榄”回到晚景里,小巷内溅起阵阵榄香和弟妹的声声欢笑。这时候,便是他们最开心的时光了,

这样的日子,谁能说不也是从容的?

古城墙头望西关 || 吕硕文

都说,当今的都市是躁动的,人也是躁动的。脚步,总是匆忙地慌张地追赶着这座城市的节奏,人有些喘不过气,变得脆弱了。于是,地铁站天天听到恶言的争吵,烦了;过街的天桥也看得太多的欺诈买卖,累了

然而,当你走进西关地,就会发现这里的人未曾改变。即使上下九也是嚣声层叠,即使司马涌仍然一涌污浊,在陶陶居临街茶厅里、在泮溪酒家湖畔柳荫下,西关人依然气定神闲,自在地烫杯叹茶,笑谈坊间琐事;月光斜照西窗,深街陋巷依然传来私伙局悠扬的琴瑟之声,还有那一曲清唱《花好月圆》。

在这个风起云涌的年代,难道他们竟然没心没肺地将自己置身世外?

不,不是的。西关人不过是少了几分心浮气躁,多了几分沉宁宽容。世事万千,在眼里,像浮云,像流水。

夕阳西下,我在西门口这一段古城残墙旁流连,久久不舍离去,多想捡拾前朝留下的一颗遗珠,或者抄录西关千年往事的某一个章节某一个片段啊。不过,回头一想,不禁哑然失笑。那又何必呢?古城墙早已残缺了,丛丛素馨也花落香消了既然有春花秋月,既然有沧海桑田,于是,朝代更替,生命轮回,万物幻变是自然而然的。唯一不变的,或许只有西关人的那一份从容了。

我们只须记着西关人的”从容”,就足够了。还何必苦苦去找寻一步步走远了的昨天、前天,去在乎它们的细节,以及撒落一地星星点点的记忆碎片呢?

古城墙头望西关 || 吕硕文

古城墙头望西关 || 吕硕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