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汉王朝到底是一个怎样的朝代,历史呈现了两幅截然不同的画面。

在正统官史里,南汉是僭窃的伪朝,集万恶于一身。受到最严厉指责的,是几代皇帝的极度奢侈与残暴。兴王府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三宫妃嫔,六院宫人,八千粉黛,花林香阵,丝毫不逊色于京国长安。

瞧那些信佛的暴君

史书上,刘是一个嗜血成性、以杀人为乐的暴君。雕刻南薰殿的龙柱时,大批匠役,因为手艺达不到刘的要求,而遭到诛杀。为了震慑百官,刘发明了炮烙、截舌、灌鼻、支解、刳剔、烹蒸、锤锯等各种酷刑,随意残害无辜。他折磨人的方法,花样百出,无奇不有,聚毒蛇在水中,把人投进去,名为“水狱”;又把人下汤镬“焯水”后,再放在烈日下暴晒,或洒上盐醋,令其肌肤腐烂,但人还没死,还可以起立行走,血腥臭恶之气,充沸殿庭。施刑之时,刘还喜欢亲临观看,受刑人愈是痛苦挣扎,他便愈是兴奋。《新五代史》说刘“每视杀人,则不胜其喜,不觉朵颐,垂涎呀呷,人以为真蛟蜃也”。这类故事,经过几百年相传,到清代的《南汉书》,说刘“每决事,垂帘便殿,有司在阶下屠脍罪人,帝必垂涎朵颐,若嗡其膏肉气者”。

文学化的描写,历历如绘,用现代人的常识去看,很难相信是信史,它更像《聊斋志异》或《封神演义》里的山魈恶鬼。把污水泼在敌人身上,以便从道德上处死他,历史上司空见惯,名其为贼,敌乃可克。官史野史,概莫能免。

的脑筋并不糊涂,临死时,对家族的事业,似乎有所预感,流着泪说:“奈何吾子孙不肖,后世如鼠入牛角,势当渐小尔!”刘死后,庙号高祖,谥天皇大帝。第三子刘玢承嗣大统。史书照例嘲讽一番,说此子昏昧无能,不亲政事,父皇还没下葬,他便召伶人到宫中饮酒作乐,又让男女赤身裸体嬉戏,供他观赏。《南汉书》说,刘玢喜欢“夜与倡妇微行入民家,左右忤其意辄死”。因为害怕被自己的兄弟所害,刘玢规定出入内宫,都要露体搜查。但他才做了两年皇帝,还是被弟弟刘晟杀了,死后连庙号也没有。

瞧那些信佛的暴君

南汉国王宫复原

刘晟夺了王位后,害怕其他兄弟学他,于是大开杀戒,把13个弟弟统统杀死,连他们家的男丁也一个不留,全部杀绝,所有女子纳入宫中。在史书中,他是一名酗酒的暴君,设汤镬、铁床、刳剔等酷刑,号称“生地狱”。他喝醉时,让伶人头顶瓜果,挥剑试砍,却把伶人的脑袋砍下来了,第二天假装什么也记不起。虽然没人夺他的王位,但刘晟也不过39岁就死了。

后主刘鋹16岁登基,他更加不堪了,对珍珠嗜爱如命,有一支多达五千人的队伍,专门打捞珍珠,其中两千人在合浦,三千人在大步海,即今天大鹏湾、香港大屿山和深圳湾一带。两地的采珠场都称为“媚川都”(俗称“媚珠池”)。采珠方法非常粗暴,用绳子把石头绑在采珠者的身上,丢到水里,沉到几百尺的水底去采珠。扯上来时,多半已溺毙,没死的再丢下去。珍珠出水,人骨沉海,皇宫内珍珠堆积如山,海底人骨也堆积如山。

刘鋹在位期间,兴建了大量的宫苑与佛寺,史书形容他“酷奢”。他所居的宫殿,梁栋、帘箔均以珍珠和玳瑁为饰;万政殿的一根柱子,就耗白金三千锭,以银为殿衣,间以云母,穷极华丽。

刘鋹和他的几位先皇一样,设置烧煮、剥剔、刀山、剑树等酷刑,又驱赶罪人与老虎、大象搏斗以取乐。但刘鋹却深信自己是一位仁君,他让人为他和两个儿子塑造铜像,供奉在开元寺,让后世万民瞻仰。第一次铸造出来,刘鋹不满意,把工匠拉去砍头了;再换一批工匠,铸出来还是不满意,又把工匠拉去砍头了。这样换了几批工匠,才用无量的鲜血,把铜像铸成,放置在开元寺的东庑。

瞧那些信佛的暴君
瞧那些信佛的暴君

挖掘中的康陵

刘鋹有蟾姬和媚猪两名宠妃,媚猪还是个波斯美女,被后世史家判为妲己一类“妖妃”,要为南汉亡国承担红颜祸水的责任。刘鋹要宫女在内殿斗玩“斗花”游戏,供他娱乐。所谓“斗花”就是让宫女摔跤。在河南海幢寺旁,有一座“南汉梳妆楼”,相传有妃子因为与蟾姬、媚猪争宠,被贬入“冷宫”,独居于此。几百年后,清光绪朝举人郑权来凭吊,梳妆楼早已湮没,只剩下一条冷巷,几间破屋,不禁怆然赋词:“故国悲凉,梵宫岑寂,几间破屋人家。访绮楼遗迹,尽化尘沙。妆镜香奁俱渺,都莫问,往日繁华。伤心处,斜阳古木,怕听啼鸦。”

时的内廷太监有三百多人,刘晟时增至一千多人,刘鋹时大幅飙升,《闻见后录》说有七千多人,而《南海志》则说有近二万人,差距之大,近乎随心所欲。龚澄枢作为四朝太监,官至内太师,操纵朝政。女巫樊胡子与龚澄枢相勾结,自称玉皇附身,在宫中施帷幄,列珍玩,设玉皇座,紫衣霞裾升座,俨然玉皇大帝的代言人,政事统由她所决,刘鋹反而拜倒在座前,唯唯听命。这样一个残暴荒淫、纲纪崩坏的王朝,不亡是无天理。

瞧那些信佛的暴君

上图南汉博物馆

下图南汉博物馆

瞧那些信佛的暴君

然而,历史也有另外的一面。

史书上关于南汉皇帝种种暴行的记述,溯其来源,大部分出自宋人著作,后世史家互相援引,添油加醋,越描越黑。大宋既灭了南汉,自然要把它渲染为一个十恶不赦的王朝,这样才能彰显自己“替天行道”的正义性。但是,如果南汉如此暴戾恣睢,天下人恨不得与之皆亡,又怎么创造出几十年繁荣稳定的局面?明人王夫之在《宋论》说刘“坐拥百粤,闭关自擅,而不毒民以与吴、楚争强”。这是南汉繁荣的关键所在。没有了北方的干扰侵掠,加上宽松的营商环境,自然民安物阜。

南汉对人才是非常重视的。乾亨四年(920),刘设置选部贡举,选拔进士、明经十余人,模仿唐朝旧例,岁以为常。由于重视庠序,复开贡举,设铨选,一切步武盛唐规摹,吸引了不少唐世谪宦子孙,为避战乱而逃往岭南,南汉朝廷都一一妥善安置,从而出现了《南汉书》所说的“名流毕集,分任得宜,岭表获安”的安稳局面。这些人也把盛唐文化带到了岭南,南汉国被治理得头头是道,经济繁荣,全赖这批能臣。

唐朝进士赵光裔,曾任膳部郎中、知制诰,后梁太祖命刘隐为清海、静海节度时,以赵光裔为官告使,刘隐把他留在身边,奏为节度副使。刘䶮登庸纳揆,赵光裔受命为兵部尚书,改门下侍郎,同平章事。但他的两个儿子都在洛阳,难免日夜思念,不时流露出想回北方的念头。刘悄悄派人到洛阳,把他两个儿子及家属,全部接到广州。赵光裔深为感动,从此死心塌地,衔结相报,成为柱石之寄,做了二十多年宰相,“府库充实,辑睦四邻,边烽无警”,号称贤相。

并不是一意孤行的人。他登基之初,心雄万丈,砥兵砺伍,准备对外用兵。有大臣劝他:“岭南久被征战,妨百姓耕耨,苦不聊生。陛下建大号,耆定疆宇,正宜弭兵息民,奠安南土。今穷兵黩武,日事战争,非太平所宜有也。”刘被兜头浇一盆冷水,但没有把进谏大臣杀掉,而是再去征求高僧如敏的意见。

当日刘还没到禅院,如敏已知道他要来,留下一函,然后坐化。刘来时,吃惊地问禅院僧人:“师几时得病?”僧人回答:“师无病,有一函呈陛下。”刘展开信函,里面写着八个字:“人天眼目,堂中上座。”刘如红炉点雪,霍然醒悟,打消了用兵的念头,避免了一场生灵涂炭。

瞧那些信佛的暴君

南汉国文物

在乾亨寺的后院,辟了一处园林,作为避暑之地,方便他与寺僧交谈。清人徐承烈的《听雨轩笔记》,描述这个园林:“树石亭台,廻廊曲沼,颇饶幽趣。”得到刘礼遇的高僧,包括益州僧竟钦、江南僧文偃、如敏和灵树寺知圣、光运寺证视、灵鹫寺景泰等。文偃在岭南弘法近四十年,形成了独树一帜的“云门家风”,以“函盖乾坤”“截断众流”和“随波逐流”作为精神依归,蕴含机锋无限,被徒众称之为“吹毛剑”。

奉文偃禅师为自己的“精神老师”,经常上门请益,甚至为了听文偃说法,多次御驾亲赴韶州。那时交通极不方便,从广州到韶州,路途遥远,车马劳顿,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云门家风对刘究竟产生了什么影响,从来没有史家去研究。

在刘陵墓中发现的《高祖天皇大帝哀册文》,说刘“凝情释老”。意思是他信奉佛家与老子的学说,甚至超过儒家。释老学说都带有出世色彩,道家主张“以虚无为本,以因循为用”,佛家主张“涅槃寂静”。刘的这种思想倾向,直接影响了他的子孙,以致个个都信奉释老。但如果说他们都以释老学说修身治国,却又不是。南汉时代在城厢内外遍布丛林宝刹、人工湖泊,如此庞大的工程,究竟需要动用多少劳力?需要多少财宝去堆砌?仅以骄奢放逸而论,说南汉是一个“清心寡欲”的释老朝代,亦难以令人信服。这种自相矛盾,正是南汉王朝最令人困惑的地方。

在南汉四个皇帝中,对佛教投入最大的是刘鋹。史书上说广州的二十八寺,都是他当政时建的,但他在位只有13年,掐头去尾,也就只有七八年时间,给他去建这二十八座佛寺。这些寺庙有多大规模,史书上并无记载。其中南七寺之一的大通寺,坐落在花埭河口,到宋代还在,是著名的大寺。

大通寺的创始人达岸禅师,是曲江人,据说他出生前夜,父亲梦见有金甲神人道喜:“明天有圣僧到你们家暂住一段时间,这是几生修到的因缘,赶快打扫房间,恭迎圣僧。”梁贞明四年(918)正月十一,达岸降生。他从小很有慧性,举手投足都像出家人,家人让他读《孝经》,他说还不如读佛经。18岁那年削发出家,后来到乾亨寺挂单,住在风幡堂里,感悟六祖惠能的开示。刘鋹听说来了一位高僧,顿生向风慕义之心,沐浴更衣,毕恭毕敬,赴乾亨寺拜谒,请达岸在广州建一座寺院。

瞧那些信佛的暴君

南汉国钱币

达岸禅师遍寻广州各地,找不到一处好地方。某日乘船过白鹅潭,忽然刮起大风,仓猝间在花埭登岸避风。上岸后,忽见一片浓翠蔽日的松林,奇花遍径,异草生香,俨然是离绝尘境的净土。达岸指着说:“除此再无别处矣!”于是由朝廷拨给经费,选择吉日,平地筑基,先建大殿,再建各处楼台殿阁,遂成一座煌煌佛寺。佛寺盖好后,刘鋹赐名宝光寺,达岸做了首任住持。

达岸在大通寺一住十几年,在这期间,广州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变,他见证了南汉国的覆亡。到宋太平兴国三年(978)农历正月十一,达岸禅师在寺中坐化。人们记起他降生是正月十一,圆寂也是正月十一,不禁产生许多神秘猜想。相传达岸圆寂时,“灵光烛一室”,经久不散,肉身七日不坏,面容如生,还长出了胡须和指甲。弟子们为他妆漆、涂金粉,做成全身舍利的肉身佛供奉。

这位深得刘鋹尊崇的大和尚,入灭六百年后,传奇故事还在延续。宋政和六年(1116),宝光寺更名为大通慈应禅院,俗称大通寺。明万历六年(1578),广东大旱,禾稼枯死,民众把达岸禅师的肉身从大通寺请出,用船载过白鹅潭,抬到光孝寺举行祈雨仪式。仪式还没完毕,已经下起了倾盆大雨,水深三尺,民众载欢载笑,家家布施。清康熙朝《南海县志》亦有记载:“大通寺在大通堡,有达岸禅师肉身求雨辄应。”

祈雨仪式结束后,人们准备把达岸禅师的肉身送回大通寺,却怎么也抬不起来。有人用杯珓卜算,说禅师想留在光孝寺。于是人们便在光孝寺为禅师辟了一间龛室。当达岸禅师的肉身进入龛室时,芳村传来惊人消息,说大通寺失火,全寺烧塌了。

大通寺有一口龙霞井,每逢风雨前夕,便有烟霞缭绕升腾,又称“烟雨井”。清同治朝《番禺县志》载:“烟雨井在大通寺中,晨熹初散,常袅轻烟,所谓大通烟雨是也。”坊间流传着许多这口井的奇闻,有说天气晴朗时,从井中可看到白鹅潭的帆影;也有说夜深人静时,从井口可隐约听到白鹅潭的弦歌声。某次寺中水工从井中汲水,扁担不慎掉落,后来在白鹅潭上发现,坊间流传一段歌谣:“扁担放井流,白鹅潭上收。阳光照船影,井口见船浮。”

刘鋹的向佛之心,还从另外一件小事,反映出来。乾和七年(949)文偃禅师在韶州证真寺圆寂,肉身在方丈金塔中封存了15年,直到大宝六年(964)开启金塔,文偃肉身竟然重新长出胡须、头发,手脚肌肤柔软如生时。刘鋹诚心敬意,把文偃的真身迎入宫中供奉,并举行了非常隆重的仪式,百戏联演,通宵达旦,允许百官和平民入内庭瞻礼,甚至连外国商人也可以入宫观瞻,身份是平等的。刘鋹颁旨赠文偃为大慈云匡圣宏明大师,升证真寺为大觉禅寺。

刘鋹平日不太理朝政,大小事都交给太监龚澄枢去处理,自己沉迷于手工艺,经常设计与制作一些穷工极巧的小玩艺,自得其乐。南汉国亡后,他被宋军俘获。南唐后主李煜的命运与他差不多,被囚期间写了很多感人至深的亡国词,流传千古。刘鋹不会诗词,他把时间都花在摆弄漂亮的工艺品上了,亲自动手,用珍珠编织了一副华丽的“珠龙九五鞍”,献给宋太祖赵匡胤。赵匡胤赞赏不已,感慨地说:“鋹好工巧,遂习以成性,倘能移于治国,岂至灭亡哉!”

除非南汉几个皇帝都有严重的双重人格,否则,那种看见杀人就垂涎朵颐、食指大动的“聊斋怪物”,与笃信佛教,到处兴建寺庙,念经颂佛,整天“我佛慈悲”,沉溺于手工艺的人物形象,很难重合起来。到底哪个才是他们的真面目?

历史对刘鋹的评价,也是错综复杂的。明嘉靖元年(1522),广东提学副使魏校在广州大毁淫祠,把刘鋹父子铜像推倒砸烂,铸成几十面大铜镜,分送朝中的达官贵人,暗寓“以史为鉴”之讽,让他们每天都照镜子,看看有没有贪黩的模样。这代表了主流的观点,认为刘、刘玢、刘晟、刘鋹都是无道的昏君和暴君。但也有另外的观点,把刘奉为纲纪严明、护国庇民的神灵,在广州的城隍庙里,刘居主神之位,被当成广州的保护神。

(部分图片来自网络,如涉及侵权,请联系我们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