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改前夕的康乐村:暴雨已至
旧改前夕的康乐村:暴雨已至

15日,广州气温骤降,一夜“速冻”,康乐村忙碌依旧。

 

从新港西路边的牌坊入口往里走,康乐西街上经营针织的档口一字排开,挽着大号编织袋的男男女女匆匆走过,小货车塞在路边,载着布料的电动车只好瞄准空位穿插其间。再往村中的街巷走,随处可见各式写满了裁剪、缝纫、包扣、熨烫、印花等字样的招牌闪着光,人声、车轮声、喇叭声混响在一起。

 

这是鼎鼎大名的康乐“制衣村”最普通不过的日常。不过,此情此景可能不久就会成为历史。

 

月初,海珠凤和(康乐村、鹭江村)更新改造挂牌“招亲”,被冠上“广州最贵城中村旧改”的名头。如果推进顺利,这一云集制衣厂和小作坊的片区将在不久后开拆。

 

实际上最近几年,康乐村的许多小作坊已经在制衣产业的大风暴中逐渐凋零。2020的疫情,更让服装行业经历前所未有的“寒冬”。

 

旧改,不过像一个催化剂,让制衣行业无声而巨大的变化在这里加速发生。

旧改前夕的康乐村:暴雨已至

离开康乐,离开制衣

 

拥挤的握手楼之间开着狭窄的小巷子,照不到阳光,广州城中村该有的模样,康乐村一样有。不同的是,这里聚集了成千上万的制衣厂,数以十万计的制衣从业人员,在康乐村编织了一条严密完整的服装产业链。

 

早上9点,康乐村主干道上两侧站着一些手中拎着样衣或小黑板和纸板的老板。尽管有不少固定的“招工长廊”与告示栏,但面对面地“谈事”更适合找零工或接散单。街上寻寻觅觅的人来回走动,牌子上写“招工人”的几处围着不少工人,写“招客户”的则清净不少。

 

现场难见热火朝天的讨价还价,闲逛和观望的人居多。天气不好,行情也不热络,各人脸上都写着严峻的神色。

 

“做整件吗?给多少?”李哥穿着一件不算合身的夹克,熟练地挤到人群的里层,接过老板娘手中的成衣抖了抖。老板娘边答边回了个手势,李哥摇摇头,显然是未谈拢。

 

李哥来自湖北天门,今年是他来康乐打工的第四个年头了,算得上是熟手的车工。双十一之前,李哥在一间厂做了半个月,没日没夜地赶了一批货,赚了几千块,之后便继续过上了“三天打鱼两日晒网”的日子。

 

“今年的确不行啊!越来越不好做了!”李哥感叹道。收入不稳定,生活也还是要过,“房租每个月要大几百块钱,不干活也得吃饭。现在工价压这么低,量也不多,怎么干?还是要继续找,赚点钱好回去过年。”

 

薪水达不到期望,是李哥没工开仍然“挑剔”的原因。没有报酬合适的工作,大多数工人都会宁愿再等等。“加不起价”也是近年康乐村“招工难”的症结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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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更是“雪上加霜”受全球新冠疫情影响,可观的外贸单几乎“冻过水”。年初时,因防疫原因,工人没回来,有订单没工人。到年中,人回来了却没订单,工人们来了又走。除了双十一前行情有所恢复,其余时间多是“水静河飞”。

 

订单锐减,一方面工厂老板手头紧,另一方面“量”做不起来,工价一压再压,分到手头的活也不多,工人们更不愿意干了。

 

制衣行业的冷暖也在影响着周边行业。张姐在康乐村经营餐饮,卖老乡们钟爱的热干面。“他们做衣服的去年也说不好做,可是不少人都还坚持到了年前。今年更糟,有的人现在就回老家了。”

 

人来人往,有人在犹豫,“听有的老乡说东莞中山的厂单价更高,如果这里确实找不到,可能会去那边看看。”阿明已经闲了快一个月,快要耗不起了。

 

有人已经决定,要离开康乐,离开制衣行业。“你是不知道,做衣服很累的。”阿丽来康乐不够一年,已经萌生去意。“除去吃饭,其余时间都是在工位上做衣服。上夜班还要忙到第二天早上。”熬不住的她已经准备着要换行了,“不想再做衣服了,到别的地方看看吧。”

 

黄金时代难以续写

 

将近中午12点,康乐中约南新街一个不起眼的拐角处,迟来错失好位置的吴姨正匆匆忙忙竖起两块纸板,“400平方,爆款,寻稳定客户”几行字霸气得来又有些心酸。

 

十年前,吴姨两夫妻从潮汕来到康乐,从最初不到100平方米的小厂做起,逐步“升级”到400平。话起当年,吴姨有些感触,“还是刚来那时形势好。”

 

那些年,是康乐“制衣村”的“黄金时代”。

 

上世纪90年代,从海印桥桥底辗转到中山大学南门对面摆地摊卖毛线的小贩,告别了“走鬼”生涯,搬进了瑞康路两边的铁皮棚,后来又入室经营,“中大布匹市场”开始慢慢形成。

 

2010年前后,是“中大”的鼎盛时期,商圈内有超过40个大大小小的商城,上万家商户,“全国纺织看华南,华南纺织看中大”名声在外。

 

与”中大布匹商场”连成一体的康乐村,因为管得松,租金又便宜,吸引了大量的外来人口,“承包”了成衣制作的各个环节——裁剪、缝制、熨烫、印花,制衣加工厂遍地开花。商家在布匹市场挑选中布料之后,即时到康乐村的工厂下单,不出24小时,就能拿到一批成衣,发往全国甚至世界各地。

 

每逢旺季,康乐村就算到了半夜仍是灯火通明,工位坐满,机器和工人开足了马力运转。赚到盆满钵满的除了工厂老板,还有康乐村的村民。几年间,工厂越开越多,房租随之水涨船高。

 

制衣厂和工人涌进,随之而来的还有五类车横行、乱摆卖占道、垃圾无人收等问题,“康乐村七乱”总是在整改,又总是反弹。

 

但“小作坊”的模式始终太过“简单粗暴”,康乐村的制衣业也很快就显露疲态。

 

“难”,是近年康乐村制衣老板的共同感受。2017年,在康乐村经营制衣生意的何文广接受信息时报的访问时说,“这几年难做多了,房租上涨,衣服成本增加,单子也比原来少了。”

 

也是2017年,在康乐办厂多年,来自重庆的制衣厂老板糜道全有了转行的想法。糜老板对财新记者交出了“老底”:“无利可图了,真的无利可图了。就算现在有10个车工,一个月28天,不休息地给你干,减去房租、水电、人工,一个月可能就三万元的利润。即使一年里八个月都是旺季,才能赚个20来万元。更何况现在的康乐村,旺季的时长可能不到五个月。”

 

来到今年,老板们的“难”更是升到了max级别。“从半夜亦开工的织机隆隆,到无单可做的织机‘聋聋’”,最能反应这种变化的是康乐村的信息栏——“住宿”“招聘”的广告迅速地被更加多的“制衣厂转让”告示覆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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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止康乐村的制衣厂在凋零,海珠许多制衣村都是这幅光景。上涌村位于中大布匹市场以东,也是著名的制衣村。下午6点,往桥南新街一路走过,人潮不少,却没见到以往站满两边拿着样衣挥舞招工的老板。

 

“我在这边之前合作的厂家都不干了,有的说回老家陪孩子读书,有的说转行做养殖了。只好出来重新找人接活”,日落时分,天快开始暗了,做批发的乐哥守在上涌公园“发加工”,等着厂家前来询价。

 

这些以制衣为依托的村子,随着服装业几度浮沉,还想凭低成本在行业中“分一杯羹”,已经越来越难。

 

让路广州“硅谷”?

 

穿过康乐桥,沿河涌向逸景小学的方向走到底,就可以见到“凤和鹭江村康乐村更新改造展示中心”的展厅。沙盘里,高楼林立,都市感十足。据工作人员介绍,旧改正在推进,公告出来的范围都会拆掉,但“布匹纺织产业是会保留下来的。”

 

聚集在瑞康路周边的众多纺织城俗称“中大布匹市场”,是康乐等周边的制衣村的“供血心脏”。

 

去年,“中大布匹市场或搬迁”的消息引来了广泛关注。政协座谈会上专家“吹风”,建议将中大布匹市场的商贸与物流分离,不久后,广州市政府就回复了:中大布匹市场相关产业将向清远疏解。海珠区还和清远市开了多次产业对接会。

 

反对的声音也不小,普遍都在担心“树挪死”。毕竟事关区内数十万人饭碗。扰攘了一番,今年,中大布匹市场搬迁问题有了“定夺”,经广州市商务局相关人士的证实,这个“全球最大纺织类专业市场”确定不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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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有些问题却无可否认,这个自发形成的商圈,业态滞后、模式传统、市场面临饱和、配套不够完善,消防安全和交通拥堵问题也日益显现。

 

早在2015年,广州政府就提出,这里将改造成国际创新谷,目标是做广州的“硅谷”。沿着瑞康路一路走,这里仍是服装、布料、纺织的天地。只是走到新港路与瑞康路交界路口时,中大国际创新谷的标识已经树立起来。

 

谈到旧改和搬迁问题,在广州国际轻纺城工作了十几年的采购岑小姐很笃定,“瑞康路这边的商场确定不搬了,旧改最多是改造一下。村里的厂拆掉,对我们影响不大,可以给订单白云那边的厂嘛。”

 

作为末端的制衣厂很难避免被无情“淘汰”。政府的规划也许不足以推得动如此大规模的产业转移,但市场化的力量却让这个貌似牢不可破的网络不断产生新的缝隙。

 

世界继续转

 

12月6日,与康乐村、鹭江村几乎连城一片的五凤村也传来旧改消息。“大不了回湖北干,不跑这么远了。”在一个讨论“湖北制衣村”何去何从的帖子里,有网友淡淡地写下了一句留言。

20多年前,来自天门、仙桃、潜江、监利的湖北老乡,一波一波地奔赴广州,来到康乐,他们相信,凭借手艺和勤劳,这里总有自己的立足之地。不久,他们又要重新出发。

 

小伟不知道自己要不要回老家,只知道无论如何,总是要“找事做”。“之前我是在市场里面拉布的,也是这部电动车,现在情况不好,不拉布那就改成拉人。”上个月开始,小伟将“阵地”从商场转移到了附近的地铁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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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是不可抵抗的行业衰退,还是顺势而为的城市更新,都只是“揾食”的制衣工人们遇到的无常变幻中的一页。

 

时间回到20年前,制衣厂和大批湖北工人曾将这个片区点亮为“小香港”。每晚十点到凌晨两点,这里的人流庞大到,就像春节“行花街”一样。每年正月十五前后的招工季,差不多排到一公里开外的招工面试长廊,是广州著名的新闻景。这里的制衣工做的衣服,曾经就是纺织行业的标准所在。

 

2020年冬至前的一个晚上,夜已深,一场毛毛细雨只下了很短一阵。康乐村里沿街的店铺相继拉闸关门了,门口换上了卖小吃卖衣服卖配饰的各式小摊贩,配上氤氲的灯光,等候着上夜班的人。有一瞬间,这条制衣城中村,像极了一个限时展示的游乐园。回旋木马转又转,一曲之后总要换人。

 

世界在继续转,一切都在向前。

 

撰文 | sun仔

编辑 | P.K

©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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