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因脚伤未妥当又乏力,我的行清活动又搁了浅。这一个月的从清明至闭墓,是广东人的重大纪念活动月。子孙辈和后人都得到一个回忆缅怀的机会,让仙去的亲人活在各位心中,我不禁感叹时间车轮的刻板无情,更强烈地觉对岁月杀猪刀切割的隐痛。

      不知你可会有同感与共鸣?先人一旦仙去之后,他们进入了永恒。阳上人却每当一想起他们,一数年月日,却觉得一眨眼又一年时间特别快。在廿多年前的正月间,突然有几个人来探望我先父。原来这些长情的人是先父小学中学同学的后人和亲友。当时先父的同学已经离世很久,我于2001年把先父接来大良一齐生活,他们经过多番打听今天来到探望我先父。先父和他同学两个当年的民国人都是官仔骨骨的挚友,我先父略显单薄,反而有寿。

      当时2001年的先父,87岁了,而他同学却升了仙被先父少捱咗近40年。这些姐姐一直都谨听他的先人临终嘱托,一定不要与我先父失联。抗战后期,家国事民众都乏善可陈,先父去做了短期劳军的公务,又跟接收大员做过短期的接收小员。这时他知老同学身体欠妥,经济也欠妥。先父后生时贪玩不知远虑近忧愁滋味,看见老同学有些不顺就在钱银上帮得就帮。人有三衰六旺,有时你之所谓娱乐彼之谓救急,于是这位老同学生前嘱后人:“天伦天定,自己后来交的朋友,不是酒肉之交定是肝胆相照。曾经寒冬送炭的朋友,我离开咗,你们有有无无也一定行探下去,不要冷落失联,记住细水长流有声有气……”

清明时节忆先人:广州造船工匠的生活 || 莫依慈
 

    我因为有21年与父亲反枱不来往,许多事我近那几年才明白。读小学时看过的这个姐姐与她父亲的合照,如今我五旬老妪才见到这姐姐的真人。她的家族已经承包珠江夜游的业务多年,招呼过去在广州居住的我先父去娱乐多次。今次更连我也邀约去夜游娱乐,盛意拳拳。我是个从未去过珠江夜游的广州土佬,而当时先父的虚弱也无可能参加这高兴事,我在廿年前也是手忙脚乱,43岁那年生下的幺女小学未毕业,现又要24小时凑外孙仔,整天忙乱得闲做“神仙”都唔得闲去夜游娱乐。所以珠江的光影幻彩秀霄夜秀听歌秀都自动绝缘。2004年先父做神仙找老同学聚会去了,我给姐姐写了信,我一直穷忙无时间出广州。姐姐见我不响应也只好丢淡,于是一再蹉跎终于再次失联。

      我其实是个怕水不亲水的人,夜不夜游不觉惋惜,只心痛失联一个有仁有义有纹路的好姐姐。但我其实与船却是世缘,首先先母的家族,外公打上都是开船栏的装船佬。我记得六十几年前跟先外婆先母返沥滘时,一过海心沙就知快到沥滘个大埗头上岸了。

清明时节忆先人:广州造船工匠的生活 || 莫依慈

等上船  

      那时的海心沙直到70年代后,都是一片荒漠的沙洲,比“刘姥姥”还寒酸和朴素。露出沉积的荒漠光秃秃,差别仅限于水大时细面积,水干时大面积。沥滘几时都是姓卫的宇宙,近江边的南安社姓曹的都以装船谋生为主,做苦力又辛苦,劳力者治于人,他们无什么地位也缺话语权。

      到达沥滘大埗头,望着不远处的一间间小船栏就更清楚了。千篇一律的木结构为主,旁边拴住一段段原木在潮汐中沉浮似挣扎,在水中浮着。船栏大约是每间大半建在岸边,小半骑在水中,门口有忠心的唐狗在看守,还有喜食虾的田园猫卧在屋顶。先母讲给猫食虾它更强壮灵活,捉鼠百发百中。装船佬的伙食很俭朴,只是二両小酒不可缺,后来米酒脱销,薯酒顶上,他们也不可缺少。多数是蒸咸虾春和蒸大头菜,有叻乖仔的装船佬,少年靓仔会捞鱼仔虾仔让父亲爆香送烧酒,或煎一小块咸鱼,有句童谣有押韵唱:唔知丑,咸鱼送烧酒……

      后来咸鱼都无得卖,头菜也照样送烧酒了。虾春还可以蒸水蛋来待客,煮柚子皮放虾春,是我最中意的船栏好餸。装船佬喝完小酒,就汤淘或茶淘三碗大饭,三分钟就吃完然后开始“煲烟”。一律是戏称“棺材钉”的自卷烟。买几斤鲜烟叶夹在船栏旁晒,再用自己做工的几廿样“架撑”挑合适的将烟叶切成烟丝,当家的婆娘会另摘些柠檬嫩叶和番石榴或黄皮嫩叶,细切更细的丝掺合进去,用纸包成一大包几小包,小包是随身带的,用蕉叶或生菜叶外围再包,这样尽管一口口黄痰常上颈,也比较缓冲有益。

      当家的婆娘三十岁左右许多也抽这类烟,进入“男女平等”阶段?装船佬虽然禀性各异,但有一样共性是绝对相同的。他们的“八月十五”不是坐凳的,任何静止静态中他们决不坐,只会踎。踎太师椅桥凳石凳门槛或路旁,绝不让八月十五受到“压榨”。和人闲聊请饮什么场合,决不坐一定踎。难怪市井沟通这样讲,“伊排去边处踎?”,咁古怪?这个行业你不是如此,将无法埋堆和他们也无法倾得埋栏。

        由于我外公和外太公虽世代在南安社装船,但先母未够一岁外公已死于标参迟交赎金一个时辰而被重创失救离世,在先母七岁时她阿爷「我外太公」也逝去,他的船栏在100年前已经消失。我外婆出广州胡府打工,先母也离开沥滘行路出广州寻我外婆投靠了。别说我,连先母也对两位船栏主样相都记得不清楚了。在1957年后返沥滘我只听到老妪们叫外婆做“八相娘”,况且不久船栏是不是公私合营或充了公?仍做老本行的疏堂舅父都是打工仔。

          

清明时节忆先人:广州造船工匠的生活 || 莫依慈
广式三桅帆船

       对面海有个先母的契亲,姓陈的大舅父,是和先母熟络过亲兄妹的,我寒暑假都去那里玩。大舅父是一个终生的装船大师傳,他一出童年就去船栏学师,又见过大世面。他平时一收工就手不释卷,一本本线装书终生学习。他在上海江南造船厂打工养妻活儿,抗战烽火丧心病狂的倭寇炸江南造船厂,大舅父挂念妻儿归心似箭,历尽艰险几乎只靠双脚从上海返到广东水乡,从此一直凭装船手艺在船栏捱世界。

       大舅父是个讲古仔和典故的主要讲者,绰号“时闻袋”。乡中人都中意听他讲时闻,他语言风趣不怒而威,他对我说:你以为你阿妈成日叫我去广州饮茶你估我唔想?但人人坐我一人踎,怕你地唔开胃呀!每晚10点钟前廿几平方的村屋至少有10个人或坐或陪他踎住谈天说地。由于他经州过省的见识,普通话乜土话方言都略懂,连洋㳗滨英语都懂不少。在白天整个大队各生产队的修理保养的大小木艇够他和一班徒弟忙的,在上海江南造船厂他乜船都接触过,大火船小火船孖烟通三支桅花尾渡大货轮……他都在行了如指掌如数家珍。而许多“至贵食过土鲮,至远去过省城”的乡民都景仰佩服他。

       他还讲,船栏的装船佬木工最辛苦又最顶流,其他类别的木工揸下假摊仲呃到两餐。所谓欺山莫欺水,船你觉是粗笨嘢,但却是身家性命般认真,落到海驶用分分钟关乎人命。你估斗棺材咩?不漏咗你先人出来就呵弥吉蒂?若船在水大茫光处散开,你到孙个代都无法交代。

       他手下的徒弟因是子侄辈,他要求更严。一只要维修的船艇,在水中他已经确诊甩漏的焦点,等徒弟们竭尽全力拖上岸,大舅父就知是乜程度的修补保养了。把艇倒扣清理吹干,又用各种长度的木顶支撑,内外干透后,朽烂部分是凿下来或只需加固堵漏?或要置換几大尺寸的木料镶嵌回去?或由头到尾成块用新料置换?都由大舅父一锤定音。徒弟分层次,有初入行半桶水或快满师的首徒多个层次,凡怕辛苦练精学懒的人,都不合格。首先要新徒弟舂蚬壳制桐油灰,反复又舂又筛成粉末。然后首徒指导师弟调成桐油灰。

       老广州人都知道老城区有街贩叫卖桐油灰,老广州70年代前基层家庭用木盆木桶,时间长了要用桐油灰修补。街贩肩托一窄长木板,放一大块如方砖样的桐油灰沿街叫卖。街坊买5分钱回家中就可自己动手修补堵漏。若断箍板朽,要街贩兼工匠帮你置換新箍朽板,那工料费就要1至 3角钱以上了。桐油虽似食用油,但气味强逆并且绝不能误食,否则人会变侏儒。有句童谣唱道:食咗桐游捞屣钉,“屐钉”就是专形容侏儒人的。

       船栏当年的材料我眼见就是几样:半自制桐油灰和一些烟丝样的竹丝,这些竹丝和桐油在一些专卖栏商处买。工具多很多,各种规格的锯各种规格的刨和拉二胡一样的钻,各种形状的刀……师傳手下的徒弟似工蜂一样,又要醒又要勤,没有一个是龙头猪鼻的,师傅点到即止,徒弟要眼观六路响鼓不用重锤。一些轻凿入竹丝然后抿桐油灰的初级工作,徒弟就认真独立完成。师傅讲的尺寸要点,徒弟要话头醒尾。

       遇上大修嵌大料的或重新出成只新艇,阵仗就大了。技术体能缺一不可,到地又离地搭个倾斜的独木桥架,顶硬上夹好要开界的原木,工匠们裸着黝黑的皮肤打赤膊,用一把人咁高的大锯,一人立独木桥上一人在地上,竭尽全力精准开锯。或汗如雨下或江风吹打,冬天也仅斜披搭膊就搏晒老命。那些首徒和出师的担正锯手,锯一手好直靓板是必须的,未够资格埋位做手的工匠,乜虾兵蟹将都全神贯注睇嘢学嘢。

      界板是技术,火烘屈曲成精准弧度更是技术,大师傅边煲烟边打雀咁眼睇实徒弟做得几优秀,只准成功!小徒弟们还要学习保养架撑工具,确保师傅师兄们“工欲善其事 必先利其器”不能甩拖有昇无绳。

       当新艇装好,大修艇化腐朽为神奇好过旧时,油满光油准备择水大吉时下水。落水仪式在喝釆声中顺头顺路,徒弟们蒸好鸡卤好大肉,烧串炮仗就相跟师傅去大食会啦,一切尽在人力加神扶持,饮得杯落啦!

      十几年前电视台专访邻村上滘的装船佬,犀利呀全部架撑电动工具鸟枪换炮了。如今他们做一只又一只的龙船,业务通半个地球。如虎添翼的装船佬赚到盆满砵满唔忧穷。我问表哥们,为什么你们在大舅父做了神仙后,一个个改行?他们说,咁鬼辛苦又天时地利不啱,有表哥又无奈做过几年超生游击队……他们仲激鬼我讲你好嘢你做啦!装船佬好辛苦无办法呀!果然旧式的装船佬好欺人传承,夕阳无限好,可惜近黄昏!

      我更离谱,连珠江夜游都去不了甩拖,唯有求张姐姐别误解我。我们相忘江湖上,辜负你的热肠热肚,真遗憾!

       人老了就会思绪跳跃多愁善感,牵挂在忙乱尘世中渐行渐远的人和事。唯有先辈的曾经的音容笑貌,趣事岸居事事事杂锦,春风柳拂撩起碎碎念!

清明时节忆先人:广州造船工匠的生活 || 莫依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