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专厂“拆迁”的靴子在空中悬了多年,如今终于落地了。

 

今年5月21号,天河区人民法院发布强制执行公告,要求一直运营红专厂的设计公司集美组,向鹰金钱公司腾空、交还红专厂所在的地块及地上建筑物,截止日期为6月21号。

 

自2009年由鹰金钱罐头厂旧厂房改造而来,红专厂整整十年。鼎盛时期,曾是广州的一张当代艺术名片,之后逐渐沦落,艺术机构纷纷离去,如今只剩一具空壳。

 

拆迁,一直是悬在红专厂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但杀死它的不止是拆迁传闻。

 

红专厂是如何沦落到如今的境地的?即使没有拆迁的阴霾笼罩,以广州当代艺术生态,红专厂真的能成为“广州798”吗?             

                       

最后的红专厂

 

6月22日,法院强制执行的截止日后一天,识广来到红专厂。园区入口处,一列标志性的巨幅展览海报一字排开,如果不仔细看,不会发现上面的展览,有几个已经是一两年前的了。

 

法院的公告贴在园区的墙上,公告上显示,除了红专厂东南部的一小片建筑外,其他的都要清空。

 

靠近南门的B区正在拆除,墙上是大大的“拆”字,入口全部都用蛇皮布围蔽了起来。从缝隙往里看,地上是租户匆匆撤走时抛下的各种垃圾。

谁杀死了红专厂?

不远处的红专厂当代艺术馆,却正在举办艺术家李邦耀个展“寻常”的开幕式。现场来了不少艺术圈人士,留着长发的中年男人们正聚成一圈抽烟,广东美术馆馆长王绍强也出现在现场。

 

即使是法院的强制执行公告近在咫尺,园区里的人对于红专厂拆不拆、拆多少、按照什么节奏拆的问题,仍处在一团迷雾中。

 

中区几家精品店照常营业。识广问一家店的老板:“听说这里要拆了,你们的生意不会受到影响吗?”

 

“没事,要拆的只是靠近外围的B区。”

“这里还可以保留?”

“我们这里是旅游区嘛,名声在外了,不会全拆的,你看对

面那家店,刚刚才装修过。”

 

而在王绍强主编的《Design360°》杂志旗下的书店里,店员非常明确地对识广说,红专厂很快要拆除了。

 

“现在的建筑可能会一个都不留,也有可能留下核心一小块,但现在园区的面貌是不会再存在了。“

“那你会觉得可惜吗?“

“不会,其实从2013年起,很多艺术机构就陆续撤出去了,红专厂的气氛早就已经散了。

 

往事并不如烟

 

2013年,是红专厂第一次传出拆迁消息的时间点。

 

拆迁的起因是集美组与鹰金钱签订的租赁合同行将到期,同时红专厂地块被纳入了广州国际金融城的规范范围内。

 

2008年,鹰金钱按照广州市“退二进三”的规划要求,将厂房从员村搬迁至从化。正在寻找新的办公场地的集美组设计公司,捕捉到这片临江的废旧厂房蕴含的转型潜力,于是在次年和鹰金钱签下合同,由集美组主导,邀请一批艺术家对其进行改造,打造“红专厂艺术生活创意基地”。

 

2009年,广州市相关领导来到改造后投入使用的红专厂考察,提出红专厂应该十年不变地保留原状。这条建议还被纳入了《关于广州北岸文化码头建设有关问题的会议纪要》。

 

当时广州市想把包括原南方面粉厂、澳联玻璃厂、鹰金钱罐头厂、电热厂厂址在内的一大片区域打造成为“世界上单体面积最大的创意产业园”、“中国特色的城市创意公园”,献礼亚运。2010年10月15日,只有一个空壳的“北岸文化创意产业园”,赶在亚运开幕前正式揭牌。

 

但仅仅一年后,广州市政府在研究广州新型城市化发展总体思路会议上,提出了将员村片区打造成国际金融城的概念。2012年,时任广州市长陈建华更是豪迈地表示,要将广州国际金融城打造成为“广州的华尔街”。

 

在国际金融城的规划面前,“北岸文化码头”的提法迅速沦为明日黄花。

 

亚运后的2012年,曾经调门很高的“北岸文化创意产业园”,被附近的街坊发现悄然关闭。时任广州市文广新局局长陆志强解释,其实北岸创意文化园只是个“临时建筑,没有正式运行,也没建什么建筑,谈不上拆。”

 

谁杀死了红专厂?

曾经是北岸创意文化园一部分的玻璃厂,已经开拆

 

与北岸创意文化园不同,红专厂经过几年的培育,已经聚集了一批展馆、画廊和艺术家工作室,但随着集美组与鹰金钱5年租期到期(2014年1月)的临近,它也开始被推到去留的十字路口。

 

一地鸡毛

 

之后的剧情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甚至有点狗血。

 

虽然建设进度远远不及预期,但国际金融城的轮廓却是越来越清晰了。而且范围一步步扩大,定位也一步步升格。2017年,广州市政府在工作报告中明确:今后5年广州要建设以国际金融城—黄埔临港经济区为核心的第二中央商务区。

 

至于“北岸文化码头”,政府已经避谈这个名字,只剩下一个美得像珠江新城一样的规划,藏在集美组公司官网的“项目案例”中。

 

苟延残喘的红专厂,则陷入旷日持久地拆迁传闻和诉讼大戏中。

 

简单来说就是,红专厂土地所有方——广州市土地开发中心,反复催促土地代托管方——鹰金钱清理租户,移交土地,鹰金钱又不断催促土地实际运营管理方——集美组公司,清退租户交还土地,集美组公司则以土地所在的金融城二期没有规划,土地还没开始拍卖,市长会议纪要承诺“使用期限十年”等各种理由拖时间,鹰金钱于是状告集美组胜诉,集美组再上诉拖时间,败了也拒不执行;广州市土地开发中心再催鹰金钱,鹰金钱再告集美组,集美组再上诉……

 

2018年,广州市中院终审判决集美组公司清退租户,归还土地,集美组公司又拖了半年,活生生拖到了市长会议纪要里十年限满的2019年。

 

且不说这中间给媒体制造了多少新闻话题,就红专厂来说,笼罩在头上的拆迁阴霾让曾有意进驻,甚至已经进驻的艺术机构,打起了退堂鼓。跟艺术相关的空气渐渐稀薄:香港当代美术馆广州分馆来去匆匆,曾经举办过不少摄影展、画展的E4和E6长期空空荡荡,F10栋的璞画廊2016年做过几场画展后就闭门歇业了……

谁杀死了红专厂?

如今的红专厂,原汁原味的只有标志性的红砖和一堆不知所以的集装箱,大片的空地用作停车场,游戏公司在园区里见缝插针。除了形同遗迹的的艺术装置和过期展览海报,以及偶尔有一两场新展览的红专厂当代艺术馆,很难把这里跟当代艺术扯上太多关系。

 

虽然每到周末,青年男女们还是朝圣般地纷至沓来,靠着红色的砖墙摆出各种流行的拍照姿势。

 

“春天在哪里”

 

除了集美组,民间反对红专厂拆迁的声音也一直不断。最著名的,便是扬言要在红专厂里做“钉子户”的广东省政协委员孟浩。

 

2015年,孟浩在红专厂打下自己的“钉子”——广州公共文化观察室。这个观察室如今还在,识广连续三天路过,大门都一直紧锁。外面海报显示,最新的展览已经要追溯到今年一月,主题是“迎春‘廿四节气’书画小品联展”。

 

谁杀死了红专厂?

门前冷落的广州公共文化观察室

 

孟浩反对拆迁最重要的理由,是为广州保留一片“文化创意净土”。但孟浩或许弄错了,其实红专厂早就不是什么“净土”,支撑红专厂活着的不是那些展馆或个人工作室,而是餐饮、设计公司和游戏公司。

过去十年,当代艺术已成为一线城市竞争的重要指标之一。北京上海自不用说,连深圳也凭借每年一届的当代艺术博览会“艺术深圳”,以及与邻近的香港巴塞尔艺术展联动,被媒体称为北上之后的当代艺术第三城。广州虽然也有举办了23届的“艺博会”,但多年以来都是传统艺术占大头,广州艺博会的艺术总监彭文斌喊了多年向广州“推广当代艺术”,广州人似乎并不买账。

 

广州艺博会是由中国美术家协会和广州市政府联合主办的,官方色彩浓厚。而在广州当代市场生态中,市场力量同样缺席。广州唯一一家成规模的民间当代艺术场馆,就是由时代地产资助的广东时代美术馆,每年可获得千万级别的资金,完全无法复制。

 

《艺术维C》创始人陈晓勤直接向识广用“奇葩”二字来形容广州当代艺术生态:“有生产的人,却没有销售者。”没有销售者的原因则是没有消费者。著名美术史家、艺术评论家皮道坚在红专厂里也有一间工作室,在去年的一次研讨会上,他直言“广州当代艺术的春天还没有来。”他说,“春天”到来的标志是广州有一批人收藏当代艺术,而目前,广州没有这样的收藏家,艺术家的创作只能自生自灭。

 

连自己的生存都成问题,当代艺术家们又何必在红专厂费钱租房,以供打卡的年轻人们赏玩呢?

 

所以即使没有拆迁传闻,以广州残缺的当代艺术生态和稀薄的当代艺术氛围,让红专厂称为南方的“798”,也近于空中楼阁。

谁杀死了红专厂?

 

如果广州不能培育一个有足够购买力的,民间积极参与的艺术市场,红专厂一样迟早沦为一个贴着“广州当代艺术地标”标签的“科韵路互联网游戏园区”。

 

中山大学教授袁奇峰有一句正确的废话:红专厂的土地价值比其物业价值要高得多。是啊,看看旁边美林海岸花园的房价,2013年就已达到3万/平米,2019年已经大步流星跨过6万了。

 

十年大限已至,红专厂与其苦等广州当代艺术生态的成熟,还不如早点了结,早点体现土地价值吧。

 

*参考资料

1.《工业遗产“艺术转型”③|广州红专厂艺术区的十年艺术生态》——澎湃新闻

2.《“红专厂们”的十年:消亡、转型或融合》——南方人物周刊

3.《广州红砖厂堪比北京798 从拆迁未果到”部分保留”》——羊城晚报

4.《广州创意园陷入“集体焦虑” 红专厂曾获承诺十年不变》——信息时报

5.《6年“蝶”变再造一城 探秘广州国际金融城的前世今生》——凤凰房产

6.《2018,广州当代艺术的春天?》——雅昌艺术网

7.《广东省广州市中级人民法院民事判决书(2018)粤01民终16622号》

谁杀死了红专厂?

本期撰文

克朗代克

艺术家也要恰饭的

摄影

Jason

谁杀死了红专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