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对学术文化的箝制,极为严厉,士人常因表达思想而横遭诏狱、廷杖摧戕,多数人溺于利禄之学,奔走竞逐,追求纸醉金迷、夸多斗靡的生活;而少数不肯降志屈从的人,只好端坐澄心,指望于静中养出端倪。政治上与文化学术上的压抑,士大夫寄情玩物,成为社会风尚,反而刺激民间工艺美术的繁荣,瓷器、漆器、家具、刺绣、景泰蓝、宣德炉等,千模万样,皆一时之盛。

在历史学家眼中,16世纪的中国,处在一个压抑的年代,就文化学术而言,已失去了唐、宋时代那种浑然的气派。心学盛行,反映了士人对现实的退缩心态。但从岭南民间表现出来的蓬勃活力,却如东风吹柳,为沉甸甸的历史,抹上了一道耀眼的亮色,使之变得鲜繁缤纷、生机盎然。

从嘉靖三十二年(1553)到崇祯十四年(1641)这几十年间,澳门凭借着广州的市舶贸易,从一个荒凉渔村,摇身变成世界瞩目的繁盛商港。一船一船的绣品、丝绸、金银、麝香、珍珠、象牙精制品、细工小器、漆器、瓷器,从澳门起航,经好望角和巽地海峡航线,源源运回欧洲。在欧洲人心目中,黄金、刺绣、象牙一类的艺术品,都属于奢华品,得到特别的尊敬,因为它们的材料相当珍贵,常用来装饰祭坛、圣人遗物或贵重书籍的封套。即便到了16世纪,这种心理依然存在。广州是欧洲人寻找这些奢华品的最大市场。屈大均有一首《广州竹枝词》,被后人无数次引用:

 

洋船争出是官商,

十字门开向二洋。

五丝八丝广缎好,

银钱堆满十三行。

 

词中的十字门指澳门,二洋指东洋与西洋。所谓“十三行”,是指十三家牙行。有人认为,屈大均这首竹枝词,是描写清初十三行的繁荣景象,因为明代是以三十六行著称。其实,明代就有十三行的叫法,法国神父裴化行(Henri Bernard)在《天主教十六世纪在华传教志》中写道:“商业的利源,是被原籍属广州、徽州、泉州三处的十三家商号垄断着。”清代的十三行叫法,也是沿用明代的。无论十三行,还是三十六行,都是泛指所有行商,并非确数。十三也可能是指十个三,即三十。坊间俚俗口语,常有这种用法,如二八佳人,指十六岁的少女;广州人习惯把七十二行叫做九八行,也属此俗。

明代的广州生活:繁华更胜秦淮

屈大均所生活的康熙时代,朝廷实行海禁,寸板片帆不准下海,人们无法出海贸易,海外商人虽然有来,亦寥寥可数,《夷难始末》一书记载,康熙十九年(1680),朝廷从广东的夷商外贸征税,全年才区区六十余万两,不值一提。屈大均这首诗约写于康熙二十三年(1684),那时朝廷还没有开海禁,第二年才正式设粤海关,与海外通商。所以可以肯定,屈大均笔下的繁华景象,是明代末年的广州。

经过正统六年(1441)的整治,广州城面貌一新。城市整洁了,人的精神仿佛也清爽了。每天辰时一过,沿街的店铺陆续开门营业,一夜无声的城市,像河渠开闸放水般喧闹起来。城门一开,第一批涌进来的,总是那些运花入城贩卖的花农。

几百年过去,历尽朝代更替与战火摧残,河南庄田仍然繁花如海。花农半夜即起,踏着月色下田采花,至五更鸡唱过后,便运到珠江边装船,在晓色与波光相映之间,一艘艘摆渡过江。这时,五仙门码头泊满花船,芬芳飘满一江。《广东新语》记述:“广州有花渡头,在五羊门南岸。广州花贩,每日分载素馨至城,从此上舟,故名花渡头。花谓素馨也。花田亦止以素馨名也。”花农们“吱吱呀呀”挑着一担担素馨花,把馥馥香风也带进城里。大南门、归德门、小南门、正东门、正西门、大北门、小北门等大大小小的城门,都做了花市,仅素馨花每天就卖出不下数百担。屈大均说:“花客涉江买(花)以归,列于九门。”家住豪贤街的举人黎遂球则形容:“望通衢之凝雪,列七门而成市。”

广州到底有多少人,一天可以消费几百担素馨花?根据嘉靖朝《广东通志初稿》、嘉靖朝《广东通志》及万历朝《广东通志》等书的数据,明代的广州府的人口,一直保持在六十万上下,但这是总括下辖16个县的总人口。至于作为省会的广州府城,从来没有单独统计过,只能用“张袂成阴,挥汗成雨”来形容。

明代的广州生活:繁华更胜秦淮

广州人口,可以从猪肉的销售量,推测一二。嘉靖三十五年(1556)在广州生活过的传教士费尔南·门德斯·平托(Fernao Mendes Pinto)在《葡萄牙人在华见闻录》中写道:“(广州)城里的统治官员命令调查每日的食品消耗量,结论是光是猪肉就要五六千头,要不是有很多人吃黄牛肉、水牛肉、鸡及大量的鱼,猪的消耗量将达一万或一万头以上。”这与数百担素馨花同样惊人。

可以想象,广州城厢内外,人山人海,川流不息的场景。广州最热闹的地方不在城里,而在南关。

嘉靖四十四年(1565)修筑新南城以后,高第街被纳入城墙范围之内,称作南关。濠畔街在高第街以西,以玉带濠相连。吴桂芳总督形容这里“生民之凑集如云,财货之积聚满市,真一省丰阜之最,两广通利之源也”。霍韬的儿子、进士出身的霍与瑕也写道:“城南门外,东西亘六七里,人烟辐辏,货贿山积,盖会城繁华之所都也。”沿濠两岸,千庑万室,人烟凑集。各种各样的店铺,一望无尽。

广州虽然是千年商都,但民风依然淳朴。外地顾客在店铺里买了货品,几天后发现有瑕疵,拿来更换,店主一般都会准允,并不刁难。钱塘人叶权万历年间游览广州后,在《游岭南记》中大发感慨:“广城货物市与外江人,有弊恶者,五七日持来皆易与之,非若苏杭间转身即不认矣。”他还发现,广州人待人态度柔和,彬彬有礼,做生意很讲信用,追求薄利多销,只要有赚就行,不在乎赚多赚少。叶权写道:“广城人家大小俱有生意,人柔和,物价平,不但地产如铜锡俱去自外江,制为器,若吴中非倍利不鬻者,广城人得一二分息成市矣。以故商贾聚集,兼有夷市,货物堆积,行人肩相击,虽小巷亦喧填,固不减吴阊门、杭清河一带也。”

高第街就是一条“货物堆积,行人肩相击”的街道。人们喜欢到高第街选购布料和缝制衣服。那里的店铺,陈列着广州的白细棉布和斜纹棉布,顺德的蕉布、葛布,东莞的苎布、丝经布、麻经布、家机布、黄丝布,还有舶来的西洋机织布,各色各样,应有尽有。屈大均写道:“广州有麻经、丝经、兼丝布,或棉纬丝,有双丕布甚厚实,有榜被,絮絁所织。”他又说:“广之线纱与牛郎绸、五丝、八丝、云缎、光缎,皆为岭外、京华、东西二洋所贵。”

明代的广州生活:繁华更胜秦淮

裁缝不仅要手艺好,还要熟悉朝廷的各种清规戒律。明朝皇帝的心理,有时偏执到荒诞程度,一切都规定得死死的,连一亩地要种多少棵桑树,谁的房子能盖三开间,谁的房子可以盖五开间,谁的房子不准用斗栱,谁的房子不准画龙凤,甚至连什么人家的酒壶、酒杯用什么材料,都逐一规定好;不同阶层的男女衣服,颜色、款式,更是不容马虎,尺码严格到寸的范围。亟疾苛察,违者治罪。

按照朝廷的规定,耆民的衣服,袖长过手,复回不及肘三寸;庶人的衣长离地五寸,袖长过手六寸,袖桩广一尺,袖口五寸,分毫不能改动;什么人穿靴子,什么人穿靸鞋,什么人戴什么帽子,都得按章执行。农民入城可以戴斗笠,其他人都不准戴;公差出外可以戴帽子,入城不许戴;妇女不准用销金衣服、帐幔,宝石首饰;农民衣服可以用、纱、绢、布,商贾只能用绢、布,而且规定颜色只准黑青,不准过于鲜艳。有一年,仁宗朱高炽看见有人穿蓝色衣服,问左右是什么人,回答说是监生,朱高炽说:“穿青衣较好。”于是,统统改为青衣。光是为了这些,裁缝就有干不完的活。

诸如此类的规定,繁琐无比,无非为了把人分为三六九等,不得随意僭越。有些颜色是为了羞辱人的,比如规定乐工与娼妓穿绿色衣服,裹绿色头巾。能够记得齐这些规定的人,绝无仅有。离京师越远,执行得越宽松。到了成化年间,人们几乎忘掉还有这些规定了。万历朝的吏部尚书张瀚感叹:“国朝士女服饰,皆有定制,洪武时律令严明,人遵画一之法。代变风移,人皆志于尊崇富侈,不复知有明禁,群相蹈之。”

广州街头,身穿各色纻丝绫罗纱衣服的妇人,穿梭往来,香雾成阵,春色满城。朝廷不准民妇穿的大红衣裙,一样有人穿,还有人穿沉香色、元色、酱色、玉色等五彩斑斓的衣服;不准戴镯钏,一样有人戴,有的妇女还用金链子把耳挖子、牙签、摄子、小刀串起来挂在胸前,作为装饰。2004年,在番禺南村发掘出一座嘉靖年间的坟墓,女墓主头戴金质如意形牡丹、凤鸟束发冠,耳朵上有葫芦形耳坠,做工精致绝伦。

1956年底,在象栏岗的一个工地上发现一座明代的夫妇合葬墓。象栏岗是一座高不过五米的小山岗,墓在距离广九铁路(今中山一路西向东方向路面)约三十米处。墓主戴缙,字子容,号云巢居士,南海人,进士出身,成化十九年(1483)官至南京工部尚书,也是个正二品的大员。成化十九年(1483)因故革职为民,逐回家乡,居家训诲子孙,读书业儒。死后与夫人周氏合葬于簸箕村象栏岗。

戴缙死时,已恢复平民身二十八年了。虽然皇帝有恩诏许复冠带,但毕竟无官一身轻。夫妻两人的尸身都用各种被服重重包裹。戴缙裹了十五重,成圆柱状。头戴绸帽兜一件,覆盖至肩部;缎制软帽一件;上身外穿绢袍,内穿绸袍、织花缎衫、织花缎面夹袍、织花缎袍、白布袍、织花缎面绢底夹袍,在第二层的胸、背各有一方金线绣麒麟补子,以显示他曾经拥有的官位。下身穿绸裙、白布裙各一条,白布夹裤一条,布鞋、布袜一双。随葬品有木簪一件,木梳两件,金、银耳挖各一支(可见耳挖确实是有闲人家的重要饰物),口内含有如半边黄豆大小的黄金一粒。

周氏则包裹六重,面部用缎面夹棉巾覆盖,头戴黑色小布帽,身穿金线织花锦袍一件,袍长至足;内穿绸衫两件,白布夹衫、布织雷纹夹衫各一件,贴身白布底衫一件。下身穿金线绣花裙、白布裙各一条,白布裤一条,白布弓鞋一对,白布袜一双。随葬物有鎏金银簪两件、木簪两件、银耳挖一支、玉坠金银耳环一对、木梳两只。衣服的质料有棉、麻、丝三种,棉质的布、巾、被、衫、袍、裤、袜、鞋等,虽然埋藏了四百余年,仍然完好,用水和碱漂洗后,大部分还像新的一样。(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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