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懂事的50年代,广州人的精神面貌真正的意气风发。那充满希望和憧憬的眼神,那脱垢新生的喜悦,民众的团结,向好的心态,给我童年时注入清泉。但在我18岁离开广州下乡前后,还是有些人和事,嵌刻在我脑中无法忘怀。

阿丽就是。

阿丽,这个女人好凄凉

何小康拍摄

当知青同是天涯沦落人

阿丽是在斗门农场的广州知青,和我先后脚扎根在“中山十路”一条单一姓氏的大村中。阿丽五短身材,自幼住在广州河南沿江路一带,由于要长期到街喉挑水,练就一副铁肩膀。当农妇,不需要你有几本事,只需像头牛就OK了。她百多斤的担子上肩潇洒走田埂。我就惨了,60斤上肩走几丈路就扑街受伤了。挣得工分不够挂号吊针。

阿丽的身世和我不同,当年他妈妈脑笋没生埋,16岁生下阿丽,扔给阿丽的外婆和小姨,自己就无尾飞陀不管不问了。外婆和小姨把阿丽当宝,所以阿丽虽然遇上不靠谱的妈妈,但外婆和小姨呵护下,还是开心地长大了。她在广州五中1966年初中毕业,成绩中上的她数理化成绩比文科优。

阿丽,这个女人好凄凉

张洪德拍摄

除了“知青”还有“支青”

在知青洪潮中,学生占主流。但有一批街道失学青年,小学毕业后做散工的青年,成为文革中难以控制的一群。在“不在城市吃闲饭”口号下,被驱赶到农村。农村在1968年后,成了“肚大能容的弥勒”,城里扫出来的统统容纳了。支青都是些妄仔楞头青居多,爹弃娘嫌的到了乡下,没有补贴,农民知道他们是歪瓜裂枣,于是对他们呼呼喝喝。他们在城乡的双斧劈柴之下,也逼上梁山,公然出工不出力之外,几乎以蛇王和三只手为主业,农民大呼“捉咗老鼠入米缸”。

有一年号召和贪下中农过革命化春节,知青不放回城,支青更不准乱动。民兵们分三班巡更守牛棚猪舍,粮仓队部,如临大敌。由于知青绝大部份投亲靠友,很放心,只有十几名支青住村边草棚。百无聊赖之时,贼公计就群策群力了。

那时无电话,大队只有部手摇神龙茶老爷机。由于近万顷沙那头,支青们汇成浊流一帮帮练游水准备偷渡,游到饿了,先偷盗医肚先。他们是些胆大面皮厚口才好的街青,很快和民兵打得火热。回广州偷了皮鞋皮带的确凉衫裤,好的自己要,渣的送给民兵。又偷邻村邻队的农产品,鸡鸭,拿回广州卖,民兵掩护他们。去邻村偷狗,回来和民兵煲沙锅香肉,在广州,粮票,粉面香烟送给民兵,然后偷生产队几村交界的花生瓜果,民兵纵容他们如此猖狂。他们还将亲戚从港澳带回来的药油等稀罕物品,送给生产队长的阿妈和太太,收买好可随时开证明探家或贷10元以下的款。

渐渐支青的日子好过,知青的日子死板,到1971年年尾时,支青有20人去偷渡,遣返5个,知青个个循规蹈矩,只是女知青都忍不住做“飞鸽牌”(嫁人)男知青拼命积极表现,搏招工升学。我就是那时飞鸽牌闪婚走了。

办幼儿园拍档兼死党

在乡中,农民把阿丽当先进典型来宣传,我望尘莫及。正当我磕踫着、挫折着,工作组的头头王莹大姐却成了我的救星。她牵头在1973年办起幼儿园,选中我和阿丽搭档当俩开荒牛兼光棍司令,封我们为正副园长,却沒有保育员一兵半卒。 幼儿送来几十人,从3岁至7岁前,-群正式的“放街猪”。 从来沒受过教化启蒙和纪律约束,365日在村中逐猫逮狗,结伴寻猪菜,放鹅鸭,捡田中漏网稻穗,三斤孭二斤地碌地沙。

我们是世代加工籐织和炮竹烟花的乡,小小年纪,父母已硬性落每日任务份额给3岁以上的仔女,谁完不成做不好,不准吃饭打一身,做返好才准吃饭。王莹大姐召集农民多次开会,阐述幼教的重要,学前热身开智教育对一生的正面促进影响。伟大领袖讲: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所以,农民接受了,同意拨出村口一间半危房(约70平方米),门口有约50平方米露天活动地方,拨出30件地台板(75x85x10cm)和20件新纸箱纸皮,一张办公枱二张椅子,我们幼儿园准备开张,硬件齐全。

阿丽,这个女人好凄凉

小朋友每人从家中带一张小板凳一个杯子和小毛巾,一个枕头一张薄被,就万亊俱备?问题是教材,这时轮到我“发功”了,

编教材,安排学习内容课程,游戏,排舞排剧,做道具,全是我“专制独裁”,阿丽从农活好手转了场景,就全程听我指挥。

我把从幼儿园至初中学的,外出代课积累的,长年观察妈妈并参与实践上,加上做过小学多年“朝廷鹰犬”的全部经验发酵酿制,这些“食材”泡制出当年劲过别人九条街的教材大餐。有一场活布剧《三打白骨精》,那精彩轰动,如今四十多年过去,当年的鼻涕虫都长成栋樑级人才,家长和他们仍记住那精彩,津津乐道,如今同学聚会,茶余酒后还起哄要重演。 但“老孙”在外埠或“沙僧”在外省,三角分饰的“白骨精”也凑不齐,只好作罢。

阿丽,这个女人好凄凉

回城无门

和阿丽和谐死党拍档到1979年回城潮,我们交棒了,接棒人守业难,水又平更难上难,守到1980年后公社大队生产队散斋,分田到戸了,幼儿园亦结束了。

回城潮中,我和阿丽都无爪蟛蜞六神无主。广州,我们的家,近在咫尺,只隔一座珠江大桥,怎回去呢? 昼思夜想不得要领,阿丽的小姨是广州成珠楼的金牌楼面领班,当年成珠楼乜能人都有,阿丽把这重生的希望又再次摆在小姨身上,于是去找小姨讨主意。小姨一番话,至今我还存档在耳。她说:你地两条茂狸反应咁慢?就来苏州过后啦,别人早在7576年,找到医生证明鸡咁脚仆返来,假离婚D屎桥都出,仲弄假成真呀。你地现在才谂起要返来?茶楼有个人有把炮搞人返来,我眼见掂咗三几单。毎人500元一个崩都无价讲,返来后除咗包你不扫街倒屎,抬棺材摸死尸,其他乜都要听笛去做咖。现返去不理真假,离咗婚先,速筹每人500元来,睇你地够不够运?

我和阿丽如堕冰洞,首先离婚就办不到,俩小孩刚读小学,无人接棒打救。再就是筹500元,现在是屁也不屁,1979年却是一家人两年的生活费。于是两个人滞留“中山十路”办了农转非,头耷眼湿地万念俱灰。有一年报纸报导广州成为国际大都会,要与国际接轨。我就忍不住冷笑了,大都会?世居于此有广州出生证你都不认账,大话精就真啦。

临老竟然失踪

阿丽在小姨和家人的有心有力争取之下,后来入了盐步国营炮竹厂做幼师。我和她拍档多年,她人又醒,不用我过几招,操弗她,都扫把傍成精了。她幼师做得很成功,直至退休,在人生马拉松这-段,她又赢我好几圈。

阿丽,这个女人好凄凉

退休后,阿丽的儿女都成家了,她起早摸黑凑大孙儿和外孙女,2000年左右,两个小宝贝入幼儿园,阿丽脫手离陀,过上潇洒的日子。虽然阿丽外婆老去,小姨在成珠楼大火中升了仙,她难过了好些年,渐渐,跳广场舞,操粤曲她又活跃非常。2000年后兴起啸集老年人听保健品销售课,领取小礼物的活动吸引了阿丽,她一头扎进去上了瘾。

我在1998年来了大良,后来还在这边置了业不回去“中山十路”了,她这生虫鸡找伴的毛病又犯了,三天四次电话打来找我去落叠,不厌其烦俄我,把听过讲座的内容讲来讲去做人肉复读机。 要寻求健康的金句,听到我耳朵起枕。 她自己的退休金,儿女给的饮茶钱,定活两便的积蓄,全部陷了进保健品公司个大氹处,子女估计她沉迷进去有十几万之多。 2007年她都俄不到我入叠,她渐渐不打电话了,我怕她生气,忍住肉痛,为她充业绩买过两瓶蜂胶,每瓶100粒,要2400元。太离谱了。以后她讲到识飞,我也不再买……

时间来到2008年,阿丽的子女发现妈妈诸多反常异常和不妥之处,怀疑她沉迷吃保健品躭误了基础病的正规治疗,强拉她去医院就诊。但太迟了,不久阿丽竟完全失忆,我不信,跑回去探她。她惘然的眼神,不理不睬我。我不死心,激动到拉住她反复讲:阿丽,我呀,你望住我,我地一条战壕几廿年啦,死党兼嬸姆呀……呜呜呜! 她一点反应也无,过了几分钟,推开我喃喃道,靓女,肚饿就食苹果啦……

回到大良,我又难过又饮泣,岁月你这无情杀猪刀,毀人容颜还剜人记忆? 更惊吓的还在后头,约2010年某天,阿丽和丈夫齐去吃早餐,途中丈夫去厕所出来,阿丽就不知所踪,全家人贴寻人广吿,电视台广告,报警,又找到半径5公里的每村每街每巷,用尽一切办法,直到如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阿丽,就这样在衣食无忧的好日子中从人世间消失了,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