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耕田马食谷,父赚钱仔享福。”这是一句在乡中代代相传的做人艰难的调侃戏言。身为家中人父兄的乡民,虽然有男权,宗族权庇护,地位高过村妇几条街,但世代苦路内外三座大山的压榨,这些如牛负重的人,都活得比牛苦。广州或南番顺水牛是牛的主流,那粗弯大角,黑粗皮毛,纯良加粗野又愚蠢执拗的眼神和动静,一条不停挥动的牛尾,,是牛的尊容。又蠢又丑,难怪中国历学密码中,牛就是丑。

牛年讲牛事,牛气冲天 || 莫依慈

       在广州生活的18年中,无见过牛。幼儿时却常常看见马拉车。到先烈路,又见到打马掌的神奇操作。马的密码是“午”,优雅的马步如舞者。当时天天有马拉车经常从盘福路入海珠北,再转入中山六路。

       马车载着一埕埕一缸缸一草袋袋的土酿米酒,黑白醋,豉油,酱菜,马车在一间间酱园和副食品店停下来卸货。抬的抬扛的扛,我幼时最喜欢观察马车和叫着号子的工人卸货,在休息片刻中,马获得一个尺多长的桶状帆布袋挂在脖子上,吃几口拌上豆子的短度草料。

       卸下货车伕边拍马背边除下挂在马脖的草料袋,马抗拒着,呲着白马牙甩着头,但车伕坚定操作,马很快又起步了,迈着“得得得”的优雅步身下的马粪兜布上马粪蛋弹跳着,目送马车离开到我目光达不到了,我才肯动身继续去上学或放学回家。

       外婆知道我爱看马,她会趁机在副食店买些零星咸淡干货食材。当年治安真的好,没有拐子,满大街小孩晃荡活动都很放松。有一次我看见有马车拉来个伤者停在廖凌云医馆门口求医,医馆里出来几个人七手八脚把伤员抬进去救治。马静候着没人顾上它喂草料,它甩头叫喚着,我很害怕却也舍不得离开。

       大约半小时过去了,外婆心急想回家,拉了我几次又许诺给我买麦芽糖也不奏效,她就恐吓我:“慈妹你中意睇马?我煮不到饭饿坏妈妈和细佬怎么办?索性我给马伕讲卖你去他家,天天睇马睇到够……”我担心外婆讲真的,只好扁着嘴一步三回头离开,我记得这是唯一我比马先离开现场的。马车越来越稀少,到我读小学时,幸好马车无影踪了,不然上学路上遇马车,秒变逃学睇马妹就惨啦。

牛年讲牛事,牛气冲天 || 莫依慈

       下乡之后,满目牛马出现在生活场景中。当年广佛路,北盐路都是砂石路,养路局的标配是马拉或骡拉松枝大木轮养路。马或骡拉着缓缓走的板车,一堆堆粗砂碎石泻在路上,一个45度倾斜的几束松枝的大木轮缓缓转动并把砂石扫均匀,养路员相跟着,补充马扫不匀的死角位。那时路上的汽车单车人群密度少于如今的千分之一,为口奔忙的压力和烦恼,让我抽不出一分钟来睇马了,只介意躲开它们的砂石飞溅。

       进入村庄,马无踪只有牛。村中有十几条丑牛,是农民的宝贝和最值钱的财富。牛被农民春秋奴役,套上犁耙负重劳作,背上硬食牛佬的鞭打鞭鞭到肉。牛佬没有马伕的仁慈,马鞭只是空甩居多。村中的牛佬都是人上人,工分双份。但若有人三脚猫动夫,犁耙不过关,驶坏了牛千斤拨四两,众人的口水唾死你,成为被别人侮辱的不二理由。牛佬们的活计是顶级的,识驶牛真威过识开拖拉机。开拖拉机一支烟功夫就学识,要驶牛,无三五七年摸熟牛品牛性,老水牛们识你是乜谁?拖拉机扭起计,左唔得右唔得,怕风忌水机器变激气,老水牛干活无障碍,牛佬手上有狠鞭万用万灵。所以70年代农民对机械化科学种田,够胆嗤之以鼻。

      在乡中做看牛娣,是一份优差。只需弱劳动力去担任。当年我五叔仔轻度智障哮喘肾病,也被安排做看牛工作。他16岁出勤,只有1.5米高,哮喘导致鸡胸又佝偻。做这份365天全年无休的工作,他要咬紧牙关顶硬上。农民一年至多休息10天,春节6天五.一及国庆各一天,清明节中秋节各一天。但睇牛工养猪工种全年无休,我五叔仔病号又奀又潺,分配一只又老又弱的牛给他放牧,打埋输数。

      牛真是伟大的动物,吃的是草,挤的是奶。做最粗重的工作到老了,残了,再干不动任何工作,人们决不会让它食枉草,动杀机榨取它的剩余价值。吃肉喝汤,油脂熬油做肥皂,皮做鞋或蒙一面大鼓,擂着打仗或演戏舞狮作乐。牛的一生一身都奉献给了人类,真正的鞠躬尽瘁死而后矣。如今常常在新闻中见到香港新界有不用干活游荡无所事事的牛,无疑是牛界中的“二流子”,与野猪为伍任性繁殖没有天敌,几乎成为人类公敌。在乡中,才不管什么文明,背脊向天人所食,一于榨取最后一滴,开杀戒送它一程。我也围观过屠牛,牛眼淌泪,村妇都妇人之仁,躲在30米开外围观。

牛年讲牛事,牛气冲天 || 莫依慈

      老牛被绑在榕树下,今天不见看牛娣牵它放牧,只听霍霍磨刀声。老牛知自己大限已到,不断低头抬头淌泪。杀鸡岂用牛刀?原来用一把尺多长的柳叶尖刀。屠夫酒足饭饱烟抽够,右手执刀藏在身后,左手摸牛头顶,对着牛耳喃喃低语。再从牛头摸向牛身一直喃喃低语绕牛一周。「五叔仔告诉我屠夫用祖传世袭的牛语与牛诀别,叫它别怪罪,投胎下世醒定D」。屠夫的手回到牛头处摸准头顶位,猛然抽刀从牛头顶处直刺入……牛淌着泪血作跪地状,未到地侧卧倒四肢抽搐蹬动,牛死得高尚,至死很少哼叫,更不会似猪从头到尾怪叫让人讨厌。

       几分钟后屠夫的徒弟及帮手把牛四蹄分开吊起,放牛血。温热腥味中湧出一大桶牛血,杂工立即兑4倍水进去搅拌,就有了几大桶牛血,约一个钟后凝固了,就平分给各家各户。当年牛血稀罕又滋补,家家户户如获至宝。但真正的补品是剖开牛胸腔内的不凝之血,又叫“把心血”,量少功效大专治潺亏弱,痨病和贫血。要另外用钱买。屠夫拿走一些剩下的卖两角钱一细汤勺。有需要的人争相买,寄望把健康强壮寻回来。

       牛被剥皮后,卸开四大份,屠夫手下飞快起肉剔骨,会计员秤肉推算每劳动力分肉的份额。中下质地的肉平分,优质的肉进贡上级和奖励先进积极分子,收购站收购牛皮牛角牛蹄甲,饮食档主买走牛骨,牛杂分开搭配每份约5斤投标价高者得,中标的人用脸盆盛走牛杂碎碎腩回家洗刮炇到香飘九巷,再买几斤土酿浊酒遍邀亲朋大乐一餐。村中高兴,宰牛劏狗,喜气洋洋,尽欢一餐。老牛辛劳一世遭凌迟,它的全部存在价值,奉献怠尽。

       你以为牛就这么好欺吗?它也有搅到人类天翻地复的机会。我经历过最夸张的一次,几条发情打斗的大水牛牯,从沙溪方向直打到盐步广佛路交界处。狂牛们目空一切践踏人类和单车大板车。本地的牛牯也纷纷挣脱牛佬的绳加入群殴。平时牛佬一鞭就投降的丑牛发狂,藐视一切人类的控制手段。当年无渠道知世上有西班牙奔牛节,那天类似咁墟冚。牛互殴又追人,学校放学也无法让学生离校,唯一的路挤满惊呼走避的人群,担子翻了人挤落鱼塘,调皮学生爬墙头树上呐喊,干部们民兵们被动堵截牛更狂,一串串大炮仗更刺激到狂牛眼充血誓要和人类及同类死过。眼看天将黑一切乱了套,手摇电话摇晕了,公社干部到中村军营求援制止狂牛。几条村的睇牛佬追到辫尾直,也只能气咳踎低喘气,狂牛一些面也不比。在百几战士帮助下,扔了成个钟炮仗打锣红缨枪刺牛屁股……之下,才把约6只狂牛制服,再扯上老解放牌军车押送它们各自各归队。抖顺条气了,二叔公榕树下妙评狂牛“魏蜀吴”。

牛年讲牛事,牛气冲天 || 莫依慈

牛年讲牛事,牛气冲天 || 莫依慈

       母牛要产小牛犊了,也是大阵仗的事。若在寒冬,要燃起火堆给母牛取暖,若在盛夏,要在上风处燃湿秆草熏走毒蚊和牛蝇。所有牛倌都给兽医打杂使喚,母牛转着圏烦燥地蹲站不安。兽医不时隔肚皮为母牛推拿助产,若胎位正,母牛吃完三桶粥拌米糠,会顺利产下小牛犊。当年盐步首席兽医是个不足1.6米的小个子。技术业务过硬,但个个怕巨兽误伤他,所以好紧张。若胎位不正,要由多人控制住母牛,兽医伸手正胎位助产,几乎是把小牛犊半拉半扯才能娩出。小牛犊全身裹着几重白汽球般的胎盆,剥下来抹干远距离烘烤小牛干身并会自主呼吸,半个钟左右会站立,母牛吃饱糠粥奶水到位。教好小牛食奶姿势,一切万事大吉。兽医骑上单车,牛佬们一人一个煨香的番薯,高高兴兴回家去。三天之内每人都轮班呵护着小牛母子,第三天起,小牛跟着妈妈随田岗撒欢了。很快学会啃草,但吃奶仍是它首选。

       新的一年是牛年,讲了这堆牛事,祈望给我们带来牛气冲天的好牛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