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学习了个新名词,叫做 “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也描述了如今的生活态度与卅几年前多么两样。那时人们认为婚姻家庭是天经地义和刚需的,生儿育女是福气也是必须的,若人生孑然一身或结婚了却无儿女、就是人生大输家。

       谁知才短短的卅多年,价值观和心态就从打边炉变小炒王了。不但把结婚当成游戏一场,更把生儿育女视为畏途,生育率断崖式下滑。把婚姻当游戏,婚姻质量一定有些瑕疵,于是离婚率高企,甚至有结婚才一星期之内的也去办离婚。结婚不需冷静期,如今离婚却加冷静期,让不完美的婚姻更显凄怆崎岖。再也难出现我老爷奶奶的牵手近70年(差10个月)的长情婚姻之旅。

       当年茂德公爷爷和太太,真实地牵手72年“当时2010年”。他们做了太公太婆,儿孙重孙个个成才又争气。比英国皇室那今年才牵手70多年的皇家伉俪,更让人羡慕和田园牧歌,茂德公老爷爷伉俪生活在早上日出的晨光和日落的金色太阳余晖中的淡定富足无忧中的美满视频,让506070后醉了,那陈酿般的细水长流的如今还会品味和向往吗?那么长久的相守,当中的南派酱料般的韵味回味,如今还识欣赏吗?

牵手66年的情路 || 莫依慈
牵手66年的情路 || 莫依慈

1942年老爷奶奶结婚照,斑驳相中,男16女14岁

       务实朴素的南番顺乡村,只有大村和细村之分,俗语讲不怕米贵就怕村细。村的布局大同小异,一间间青砖瓦屋成巷, 点缀几口鱼塘,几处祠堂,村前有面积不等的地堂(晒谷场)村中一切大事小事召集做秀的地方。村中多有大榕树, 是村中的新闻传闻中心,是非之地。村中错落有致若隐若现种着番石榴,黄皮、龙眼树。近广州的那些水乡,更是大片大片的翡红翠绿的荔枝基环绕着村庄。祖辈二百多年前从珠玑巷来开村,经历改朝换代,村大村细都一样,爱的”味道”被家的大”锅”盛载,那是一碗碗的廿四味和一坛坛的南派酱料————有辣有唔辣,酸得惹味甜得回味。

       我的家翁家姑已牵手近70年了,这比一些人的一辈子还长。当年家翁入城打工,是家姑兄长雇的伙记。她兄长在广州西门口经营人力车行和报关行,家翁的五官身架透着健康阳光和厚道。手脚勤快笑脸迎人,任劳任怨,一天十六个小时连轴转也累不跨,一手算盘更是打得出神入化滚瓜烂熟从未失误。每到出粮打赏的日子,众伙记钱一到手早按捺不住鸟兽散去消费, 理发的刮靓个”芋头”,买垂涎的食品祭”五脏庙”,华灯一上仆崩鼻去”老举寨”寻花问柳。

       我家翁规规矩矩从不埋堆,同伴拉扯也不去。他谨记母训,不能淘坏身子,也惦记已患重病的太老爷,十六七岁的他已担起成头家。当年老板很器重欣赏他,考察多时决定自荐当他的大舅爷,把自己的幺妹,一个 14 岁未生埋脑笋,成日惹嫂子生气,得个”靓”字的刁蛮女许配给我家翁,卸下自己两头受气的“风箱”。宁愿大行方便 又格外开恩允许立即接回乡成亲冲喜。当年习俗时兴冲喜,希望重病沉疴的太老爷奇迹康复,于是家姑带份厚实嫁妆千娇百媚嫁入门,几乎成为当年村中最靓的女人。

牵手66年的情路 || 莫依慈

      直到八十年代解散生产队分田到户之前,家翁都近六十岁了,依然手脚勒快。单车技术顶尖, 运农家肥农产品, 多窄的田基田埂也煞食, 负重骑行广州往返也游刃有余。当年煲猪食,中药的蜂窝煤,超 2 百斤的重量多数是他老人家去载。年尾卖农产品死佬脚咁重的大粉葛和有名的江心姜甚至花市摆卖桃花,他老人家一样载重劲过后生仔。落笔成文,算盘打得劲熟,乡中这样的全才很难得。

       家姑虽然刁蛮泼辣不时胡搅蛮缠,但对旧式女人的使命感愿景——独子成群,她做得出色,超争气。入门时家姑仍是”小”闺女,几个月后变成”大” 闺女,圆房后又再变身成好生养的少妇。婴儿生完一个又一个,连生四个儿子,再生凑成五虎将。又生三个女儿,之后再生老六大胖小子。所有乡民认定家山有福上天眷顾的好事一来再来,太安人喜不自禁。虽然冲喜不奏效,太老爷走了,如今忧柴米又添丁进口,但儿孙绕膝含饴弄孙是太安人最大的终极幸福,再苦再难再累她也身当命抵。 

牵手66年的情路 || 莫依慈

牵手66年的情路 || 莫依慈
走过六十年风风雨雨

       上世纪 60 年代前后,折腾得人民死去活来,农民更是首当其冲。太安人生产队开工后回家,恨不得有十双手干活。尿布屎片洗,到半夜,又再迭拼烂衣裤旧蚊帐制造尿布屎片永不够用。煤油灯照着补不完的烂衫裤堆成小山。饥寒交迫,无论怎样搜刮枯肠都填不饱一屋饿狼般的孙儿,吃木薯又全家中毒,太安人终于缓不过来,老人家捱到灯尽油干离世了。

       家翁家姑每日面对一屋打闹哭饿,闯祸搞家的儿女, 在猪刨狗吠鸡鸣猫嘶中,两双手变成魔术手一样,奇迹般捱大一级级孩子。养成人 8 个,大家庭基本是”鸡司晨狗守夜”般因材安置发挥作用。

        老大老三参军去,老二读至 1966 年毕业文革祸害无法高考,城里都下放学生哩,只好回家务农,几年后成了我的丈夫。老四最机灵,进入五金工厂挣现钱兼学成许多技术。老五有智障又有病,最不济的他在生产队看牛挣下自个的口粮,因病累失救死于1976年冬季。最乖巧的是两个小姑,从四五岁上已学会编藤席,家姑是织藤席的大师傅,徒弟遍布四 乡,自己女儿当然近水楼台先得月啦。 

       乡中女孩子都很早学编藤席藤器, 又加工鞭炮。放学后找猪草,找青饲料喂鸡鸭鹅兼带弟妹是她们的指定动作,小姑带着老六弟做这些活计。一灯如豆,晚饭后嘴来不及擦,立刻坐入”功夫位”做工副业,一做就是深夜 11时之后,洗把脸冲过凉,才把功课作业写一下。长期熬夜,白天听课时早已”云雾山中”,上了一节又一节的课之后,如今油灯把课本的字幻化成”爬虫”般飘忽蠕动,老师讲过什么早飞到大峡谷去了,瞌睡袭来,流到作业本上的涎水成了功课的主要内容。在叫骂浪费灯油声中惊醒,吹灭灯一歪就睡到天亮。

       女孩子鲜有读完读好小学至毕业的,稚嫩的肩头背负着超负荷的担子,缺吃少穿又缺少关爱和睡眠。生命多么顽强美妙,当 18岁来临嫣红的肤色和曲线把这些黄毛丫头变成花朵美女,父母有本钱开出礼金价找主好人家,”蚀本货”其实是每家的”小金库”,女人啊,就如此一代代循环生息着。

       所有靓女都逃不过蛛网罩顶的白发侵蚀,岁月之刀刻上的沧桑皱纹也成正比。牙掉了腰弯了,我家姑也由靓女变成面色蜡黄浮肿, 牙掉得七零八落,几种基础病缠身的老妇了。她依然火爆, 中气十足稳坐中军帐骂人。但发威之后, 家翁就得用心为她左捶右揉, 搽药油侍候一番。

牵手66年的情路 || 莫依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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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爱如初牵手66年的情路 || 莫依慈

      家翁依然手脚勤快, 出门管乡的工副业,进门种自家的自留地,十几担猪粪草木灰挑得扁担弯弯, 通宵为两三只老母猪接猪崽,收下几百斤大芥菜,手脚麻利剥洗腌制成人样高的几大桶……所有农活都难不倒他,真正是字典无”难”字。对家姑因病痛和诸多不满导致的耍刁耍泼和耍娇一律以消防员身手救熄。等到八十年代打麻将开禁之时,家姑十足母亲寻回失散孩儿般,抚着百多只牌爱不释手,三天三夜不眠不休。家翁倒好她的洗脸水,从房里出来走近围观一会儿说∶”让我打一阵……”家姑冲入房,五分钟左右,人未到声就到“行开等我打返……”

       三日三夜恶战后,近傍晚,家姑被从麻将台边直接送去医院急诊,医生说,兴奋过度疲累过度引致休克。家翁陪着打吊针,跑前跑后取药,又叫人拿便盆,从头到尾没嗔怨半句,一向以来,家翁每天把数种颜色形状各异的控制基础病的药送到家姑手上让她服食。七十年代时多数看中医,家翁每月数次往返广州骑单车执中药(因乡中药铺普遍缺药)。回来总是叮咛我煲药要项,强调服食的时间说∶”头度药汁在 4 点钟前叫你奶奶饮,然后返渣叫她天黑前饮”。

       在他的主持带领下,家姑生活在好文夫、好伙记、好保姆、好助理和好解说员的五好家庭中。麻将缓打了,每晚客厅来看电视的二三十人更热闹,电视进入家庭之初先看上电视之家的虚冚真讲不得笑,家姑御用的对号位是加大的,有矮凳承脚,后排一律桥条凳为主。家翁全程坐在家姑稍前的矮凳上解说,他或一边吃饭,或一边修补农具,或一边切着猪草……

牵手66年的情路 || 莫依慈
牵手66年的情路 || 莫依慈

2002年结婚60年合照

奶奶活至2011年,老爷活至2018年

       相牵相守到九十年代,六弟也成家了,他在众兄弟姐妹中最好运,沐改革春风率先有楼有车,农村讲究的是子女全成家称之为”结册”,做父母的放下心头大石等享晚福,孙儿孙女一茬茬读大学、中学、小,学和托儿所了,超大的家庭象太阳系九大行星般运行着。

       老人终于以为从此舒心了。谁知福兮祸所伏,刚新婚两年的小六车祸殁了,整个家族强忍雁行折翼的悲痛,尽量聚集一齐陪伴悲泣痛苦不堪的两老。家姑半年都止不住哭泣,经常半夜就捶胸悲号∶”五仔医到尽我还心息,如今几个钟头龙精虎猛的人话无就无,无阴功喽……”那盛夏初秋透寒的号叫的声音令人万箭穿心。家翁进进出出,一会儿递热毛巾—会儿去倒热茶,一会儿张罗搽药油。家姑停歇时,他在厅东头坐一坐,厅西头抚额捶腰。

       往后三年,家姑马不停蹄四处求神问卜,祈望请到六弟的魂上阳间诉衷肠,众神棍的表演折腾得一干人无法再陪又厌倦了,钱和时间都耗不起,最后只有家翁一个跟前跟后陪了,想尽办法让家姑心情平复。他自己何尝不是痛入骨髓?这锐痛真的无人丢得开。十八年后的今天,两老相牵散步,一看见坭头车驶过,立刻就面青打冷战。

       随着九十年代超越温饱进入富裕,南番顺农村以惊人的速度冒起无数新潮的村屋。但婚姻的”大厦”似将倾坍开裂变成”危楼”了。变革变异似的大地震,波及三十岁、四十岁,五十岁乃至六十岁的层面。大榕树下,大街小巷天天有争斗哭闹的,妇女的切齿声、数落声,街谈巷议声似瘟疫又似演戏。去禀神的村妇,都求神不要让男人发达,否则个”衰佬”就身痕包二奶了。让人听到啼笑皆非。什么级数的地震对咱家的两老都影响不了,他们巍峨如长城的情路越走越潇洒。每年都相携相牵游览祖国的大好河山, 又去港澳开眼界探女儿。

       2002年是他们结婚六十周年的年份。偕生日庆祝双喜筵开 30席,小姑送 上蓝宝石介指和丝绒靓衫,打扮得份外醒目亮丽的两老喜上眉梢。席间亲朋个个羡慕个个尽兴。家姑已经要坐轮椅为主了,家翁每天一把伞,一把扇、一壶水、一袋毛巾披挂出门。宽敞的村道上乡亲们的私家车如过江之鲫,而在家翁从容妥当的推行中,家姑摇着扇稳坐,似已七擒孟获胜券在握的”诸葛孔明”。眼神虽显呆滞, 但满足和被宠的笑容仍是迷人。风吹拂着她纯白的卷发,象戴着永不褪下的头纱,家翁如满月的脸笑盈盈,他们去散步,饮茶,潇洒似鸳鸯和亦步亦趋的比目鱼,一辈子称不离砣。

牵手66年的情路 || 莫依慈
牵手66年的情路 || 莫依慈

九大行星般的大家庭

       全体后辈和乡亲都觉得家翁是一位出色的”演奏家”,把家姑这刁蛮无谱的”钢琴”弹足 69年仍在出色演奏,尽心尽力。他又是最好的博物馆”馆长”,把稀瓷珍宝般易碎的爱情,珍惜坚守展示得那么完美,无论是新鲜之初恋到文物式垂垂老矣的晚情,真正的天长地久重承诺,当年应允老板,要一世善待热爱他的幺妹, 他在爱情的试卷考出极高分,进入最高境界———白头偕老。他是高明的画家,把颜料中的”难得糊涂””大智若愚””退一步海阔天高””好男不跟女斗””吃小亏占大便宜”运用得炉火纯青,调成彩虹一样美丽,把从朝阳到夕阳的这幅名叫”婚姻”的油画画得金光灿烂。他深谙男女相处之道,把智慧和气度用到最保值之处,避免了乡中屡见不鲜的匹夫之怒五步之内而家裂家散的双输局面。他在家中从不失策至此,都讲当局者迷,局外人清。其实在婚姻这”工程”中,外人永远是想当然而已。

       坚守初心近70年,茂德公爷爷伉俪做得到,超70年白头偕老。我老爷奶奶也做得到,风雨同路手双牵。在急功近利,乜都讲快就好的今天,还有谁做得到?难啊!谁还这么傻?旧时讲,夫妻同林鸟,大难各自飞。如今大难小难,大享福小享福,都忙不叠各自飞。美其名曰:各自各精彩。在组织一个同心同德的家中,两口子扎起髻士丁,风风雨雨捱几十年,不是今天抱精致的利己主义者所需要的生活和目标。  

      精致利己主义者,一边是“你死你事,唔关我事”,另一边是“你好嘢、你本事,别拉我受苦”。女人不用从属于男人,在千千万条女人吃大亏的社会新闻教化之下,悄悄衍生出女孩不婚的暗湧。想那百几年前,女子在封建男权的牢笼中都找到“自梳”的“气孔”,为自立自由不惜自我压抑来对抗。今天女孩是进可攻退可守,不入围城亦无须自梳。生育关是女人的大限,每生育一次过险关一次,连打个针都怕痛的娇娇女,好难鼓起勇气去迎接那飓风级的生育痛。所以如今的婚育价值观,怎样正能量化?怎能进入返惯性的轨道?是家国的考题。一段段牵手50、60、70年的同捞同煲齐走风雨路的婚姻,都变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