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晋衣冠南渡,历史进入东晋时代。中国出现了近三百年南北分治。游牧民族在政治和军事上的强势介入,导致北方汉语出现红紫乱朱之变,大量游牧民族的语音加入,与中原雅言渐行渐远。但这时逃到岭南的中原士民,其语言仍是承自东周的雅言,和广州话十分相似,但毕竟过了几百年,双方的语音都有了不少变化。古人说:“北人避胡多在南,南人至今能晋语。”晋语带来的新元素,再次催化广州话的嬗变。

两晋时期,广州人口急剧增加,新盖的房子越来越多,干栏式仍然是很多人的选择,下层为畜舍,上层住人。这种楼阁建筑,设备渐趋完善,有厨房、厕所,粪便从楼上直接排到楼下的畜舍里。但也有不少人放弃了干栏形式,把房子建在地面上。房子的内部结构更加复杂,功能越分越细,前堂与后室已经分开了,前部为堂,后部为室,富裕人家的前堂还设有舂米簸米的地方;后室分为左右两边,中间是天井,类似三合院形式。房子的装修也很讲究,窗子上有精致的窗棂,做成直格子,或斜格子;大门绘画着类似门神的怪兽。以前官衙才有门神,现在民宅也出现神荼、郁垒的画像了。

每天清晨,当薄雾还未散去,人们睡眼惺忪,打着呵欠,从房子里走出来,有如无数涓涓细流,向四面八方淌去,寂静了一晚的街道,渐渐响起了脚步声、说话声、咳嗽声,最初是窃窃低语,很快汇成喧闹的海潮。井台打水的声音,公鸡胶胶膊膊的啼声,鸟雀在枝头啭呖呖地唱,两条瘦狗在街头互相追逐,一辆牛车从街上“嘎吱嘎吱”经过,赶车人蜷缩在车篷下,半闭着眼睛,摇摇晃晃,好像还没睡醒一样,但街道两旁的人,已收拾器具,准备营生了。各种各样的聒噪,嘈嘈哜哜,显示城市开始苏醒。

广州人只想过平静生活,就那么难?

河涌从城中蜿蜒流过,两岸泊着大船小艇。农夫在靠近城墙的地方,开垦了一些田地,种植蔬菜。人们每天把粪便与腌臜之物,倾倒进河涌。农夫从河涌里挑水浇灌,妇女在河涌里浣衣,小孩在河涌游泳嬉戏。水上的人与岸上的人互相打招呼,有时还聊上几句,然后各自离去。炊烟在河涌上空飘过,随风而散。空气中混杂着动物粪便和河涌边垃圾的臭气,四处弥漫。外人也许闻不惯,但当地人已习以为常,如果哪天没有了这味道,还觉得好像少了点什么。当他们到外地做生意时,这味道就成了他们的乡愁。

街上来来往往都是为口奔驰的人,作坊鳞次栉比,打铁的,斗木的,纺布的,染印的,编织的,烧玻璃的,酿酒的,制茶的,每天都忙忙碌碌。商铺里摆满了各种陶制和铜制器皿,这边打铜的作坊,锅碗瓢勺,大至鼎、簋、釜、炉、甑,小至姜礤、挂钩、筷子、勺子,应有尽有;那边是做鞋的作坊,绣花布鞋,漆画木屐,葛屦草鞋,丝舄靴履,色色俱备;还有卖各种辘轳灯、琉璃珠、玛瑙、珊瑚的店铺,五光十色,让人目乱睛迷。

新移民在城里安家,要备齐各种各样的日用品。店家个个落足嘴头,吹得天花乱坠。走在街上,听到的都是讨价还价的声音:“你这只铁镬靓唔靓?”“一日工夫千日看,走遍全城没有第二家。”“便宜一点吧。”“货真价实,童叟无欺,对得人,拜得神。”“那更应该便宜点了。”“好吧好吧,就当结个缘,发个市喇。”最后交易成功,双方皆大欢喜。店主把顾客到门口,满脸堆笑说:“下次再来帮衬啊!”任何人一踏入这个地界,都会被这种充满动感和张力的热流所感染。

人们在城外建起了陶窑,日夜开工,生产各式各款的陶器,供应城里的居民。窑火一年到头熊熊不熄。1996年就在海珠区的海幢寺附近,挖出了一个东汉陶窑遗址。这里烧制的陶器,林林总总,品目繁多。日常使用的罐、魁、碗、钵、盂、甑、缸、瓶、盒、壶、樽、簋、卮、杯,应有尽有。很多器皿造型优美,缕着细致的弦纹、方格纹,有的还印上五铢钱的戳印纹,上了黄绿彩釉,显得更加美观。

广州人只想过平静生活,就那么难?

在东城墙脚,办起了一个大型的冶铸工场。吸引一群群浑身肮脏的小孩,每天都蹲在工场附近看热闹。看工匠们怎么奋力地拉风箱,怎么往炉膛里添木柴,看熔化的铜汁倾倒出来,看烧红铁块淬进冷水时轰然冒起的蒸汽。这些场景,天天看也不腻。白天黑烟滚滚,入夜火光熊熊,把天空映照得通红透亮;“叮叮当当”敲打铁砧的声音,远至城外几里地都能听见。《晋书》称,咸和六年(331),广州刺史邓岳“大开鼓铸,诸夷因此造兵器”。这个冶炼工场,在1994年的考古中被发现了,深埋在中山四路的地底。

城里的生活,就是这样纷纭杂沓,每天都好像充满新奇,又好像一成不变。

太元十一年(386),滕含任交州刺史时,广州城墙已建成一百六十多年了,由于人稠物穰,不少地方已破损坍塌。滕含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重修城墙。1996年至2011年间,在旧仓巷发现了滕含修的城墙残存墙体,是在东汉墙体基础上扩宽,夯筑加固而成的,用红黄色网格纹砖包边。上宽7.8米,底宽8.8米,高1.4米。夯层中发现有青釉瓷器残片。在外墙基部的砖块上,有“泰元十一年”的模印字样。

隆安三年(399),浙江爆发由琅琊人孙恩领导的五斗米道暴乱,史称“孙恩之乱”。元兴元年(402),孙恩战败,投水而死,残部拥戴其妹夫卢循为首领,继续与晋廷对抗。元兴二年(403)率众浮海南下,攻打广州。百姓惊慌失措,纷纷往城里跑,《晋书》说,避难的民众“盈满城内”。

一场奇灾大祸,就这样悄然降临了。古人说:“小乱入城,大乱下乡。”卢循之乱,是广州自汉武帝平南越后,最大的一次战乱,入城等于进了凶门,九死一生。结果,卢循攻陷城池,满街满衢的百姓,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就像刈草一样,被一路砍杀过来,人头滚滚。城中府舍、民居,亦被焚烧殆尽。《晋书》说“焚烧三千余家,死者万余人”。裴渊的《广州记》说得更恐怖:“晋卢循袭广州,风火夜发,奔免者数千而已。循除诸烧骨,数得髑髅三万余,于江南洲上作大坑葬之,今名共冢。”

广州人只想过平静生活,就那么难?

这些数字虽然不太可靠,但也可约略估度,广州的人口,约有四万余人。卢循在河南筑城寨固守,长达六七年时间,史称“卢循故城”。南汉时期,卢循故城做了朝廷的粮仓,乡人都称它作“刘王廪”,其故址在广州美术学院附近。一千四百年后,清人黄子高的诗,仍然悲叹:“卢循旧事已千秋,故城父老犹能记。”

经过“卢循之乱”,广州城墙遭到严重破坏,不得不进行第三次大修。中山五路发现的南朝城墙,是在晋砖墙两边填土扩宽,再砌砖包边。残体宽21米,高1.5米。在城墙旁边还发现一处马面结构,南北长9.1米,北边宽7.3米,南边宽8.1米,建筑形式与墙体相同。南朝城墙西侧还有唐代路面残痕,东侧发现宋代水池遗迹。据此推测,唐、宋时这道城墙已废弃不用了。三个朝代的城墙套合修筑,时间跨度超过五百年,堪称奇观。

广州城墙下一次大修,是两三百年以后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