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这次疫情,我们或许都不会注意到——近年来被不断唱衰的批发市场,也是这座城市最重要的活力源泉之一。

 

这种活力——不似现代化大城市的摩登,带着点“千年商都”的古朴——不仅来自那堆满货物仓库、档口,更来自街上那人头攒动的拉货工人,和他们的“老虎车”摩擦地面时的“咆哮”声。用句俗话讲,就是“很市井”。 

 

商家买货卖货,工人提货送货,成千上万吨商品,就这样从广州流向全国,流向世界,数百年如一日。这些批发市场的小档口里,也诞生了很多跟财富相关的故事。 

 

但不管在哪个版本的故事里,“发达”的永远只有少数人。更多些像毛细血管里的红细胞一样,扎根在批发市场里的拉货工人,则自始至终都是“边缘人”——出的力气最多,赚回的钱最少;收入曾经还能养家,慢慢只能勉强糊口,而且越来越艰难。

 

他们赖以为生的“老虎车”,也像一支支体温计,敏感又真实地反映着批发行业的冷暖。

 

平日如此。疫情期间,更是如此。

 

广州拉货工:“卖力”维生的时代边缘人

广州拉货工:“卖力”维生的时代边缘人

 

“卖力”生活

 

据不完全统计,广州有大大小小的批发市场600多个。繁华如闹市中心的岗顶,偏远至“乡下地区”的花都、从化、增城,批发市场的身影无处不在。花鸟鱼虫,服装电器,无所不卖,无奇不有。

 

有批发市场的地方,就有拉货工人,一台缠着麻绳的“老虎车”(拉货手推车),与一块写着“收单、打包、拉货、发货”的纸皮,便是他们区别于常人的醒目标志,之所以会入这一行,原因也很简单:“没啥文化,也不懂别的手艺。”——“卖力”,成为了他们在广州为数不多的出路之一。

 

广州拉货工:“卖力”维生的时代边缘人

但想要干好这一行,光有蛮力还不行。用内行人的话来讲,想要混出名堂,靠的还是“积累人脉,搞好关系。” 

 

关系搞得好,一天拉个四五百箱没有问题,财源滚滚来。关系没搞好的,轻则生意难做,重则引发“帮派斗争”。——毕竟,这些从天南地北来到广州的异乡人,日常生活靠的还是老乡之间的相互照应。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一德路、十三行一带有那么多河南人;而沙河、白马则几乎是湖北人的天下。

 

不包吃住,还没有五险一金,是许多底层体力劳动者的真实境况,拉货工人也不例外。但对于上有老,下有小的他们而言,这些所谓“福利”从来都不是最重要的,身后那一家子人的生计如何,才是拉货工人最关心的事情。

 

于是乎,生活在他们这里便成了一道加减算数题——每天要拉多少货,才交得起房租,吃得起猪肉?要拉到哪一年,才够把孩子养大,让父母养老?

 

多少人从年轻算到白了头都没算对。倒是把自己算出了一身病痛。“脖子、腰、腿都不行,胃也不好。”——十三行路的诚大时装广场门前,52岁的湖南拉货工人老周告诉识广。

 

类似的话,无论是从60后,还是90后的拉货工人口中说出来都并不奇怪。所谓“多劳多得”,在白天出货,夜晚进货的批发市场里,一心想着赚钱的拉货工人,没有几个不是从凌晨干到夜深的。

 

为了方便上下班,他们一般会在批发市场周边寻个地方落脚。拖家带口而来的才会考虑租个套间或单间。单枪匹马的广漂“浪子”,住的都是10人间的合租房、3元1天的集装箱、或者直接睡在仓库。

 

与手中的那台老虎车一样,身体,也是拉货工人们赖以为生的“揾食工具”。只不过,老虎车生锈了可以换,身体坏了,他们却只能继续“顶硬上”。

 

但即便因为工作落得“半身残”,烟酒仍是工人们在高压生活里的最好慰藉,闲时总要饮几杯,抽两口。

 

相比起卖惨、博同情,工人们相聚一起抽烟饮酒的时候没有那么多感慨。年轻的,开黑吃鸡打王者。中老年的,刷抖音,看美女,聊聊荤段子。就算真的有情绪,讲两句粗口就当发泄掉了,生活总得继续。

 

至于那些在广州安了家,扎了根的,则可能会带上老婆子女前来帮忙。或是帮忙打包,拉点轻的包裹,又或是做起了卖老虎车的“副业”。

 

广州拉货工:“卖力”维生的时代边缘人

他们用各种各样的姿态,混迹在这片名为批发市场的“江湖”当中。为的,不过是一句“混口饭吃”。

 

 

夹缝中求生

 

“年交易额超1万亿”——2019年4月份,广州日报大洋网在一篇关于广州批发市场的文章里,写下了这句激动人心的话。

 

但在批发市场的“万亿神话”达成之余,留给拉货工人们的生存空间,也越来越小。

 

老周20多年前刚来到十三行的时候,每天都能收货好几吨衣服,然后用三轮车从文化公园一路拉到黄沙码头,“车马费”一天都能赚个三四百。

 

不止是十三行,那时候的中国准备加入WTO,整个广州的批发市场都十分火爆,不少南下打工的农民工都干起了拉货的活。

广州拉货工:“卖力”维生的时代边缘人

 

在那个还没有什么物流公司、快递小哥的年代,拉货工人是整条批发产业链里面最不可或缺的一环。即便后来物流快递兴起,拉货工人也仍是解决批发档口与物流公司之间“最后一公里问题”的那座“人肉桥梁”。

 

直到互联网的兴起,“革”了他们的“命”。

 

“13、14年左右就不行了。”老周说道。

 

随着智能手机的普及、网购的兴起,一系列的连锁反应,也开始在批发市场里出现——价格透明了,潮流转变快了,买家或卖家都不囤库存了,工厂也搬到了省外,在线接单。

 

不仅是服装,各种各样的批发市场,都在经历一轮由互联网掀起的大变革。种种因素叠加,作用在拉货工人们的身上,便是每天拉到的货物越来越少。

 

曾经“供不应求”的拉货工人,逐渐变得过剩。哪怕是批发市场的龙头十三行、一德路,放眼望去,也全是“守株待兔”的拉货工人。

 

广州拉货工:“卖力”维生的时代边缘人

那是“江湖秩序”最为混乱的时候,为了抢生意,有人自贬身价,搞乱行情;也有人调包、哄抢,搞到货物无法流通;甚至有人为了几块钱的差价上演街头械斗。

 

抱怨的不只是商家,还有市民。2月份,识广拍了一组图片,呈现了广州服装批发市场在疫情当下一片萧条的现状。其中一位读者留言写道:“……(沙河)最好从此关了!脏乱差!……” 

 

实际上,过去几年,不少媒体、市民都曾声讨过广州批发市场的诸多问题,例如一德路的“住改仓”、十三行的“噪音扰民”、人民南的“交通隐患”等等。矛头都直指“不守规矩”的拉货工人。

 

整改一浪接着一浪。2015年,沙河、十三行等都成立统一管理的物流公司,还上线了类似“滴滴”的APP,官方解释:“调配资源,有序竞争”。

 

但智能手机都没摸过几次的老周,却仍在用电话簿跟纸笔在“谈生意”。在时代的夹缝中求生的他,越来越感觉到自己以前的那一套行不通了。

 

广州拉货工:“卖力”维生的时代边缘人

“他们会上网的就有单,我们天天站着等的就没几个人问。以前生意再怎么差,过年前那会儿都能赚到点钱,这几年是越来越不行,一个月两三千,怎么搞?” 

 

老周只是个缩影。还有更多像他这样摸爬滚打了的几十年的“老员工”,如今别说“养家”,就连“糊口”都成问题。老周说他今年找老乡借了500块才够钱回家过年,年初七就早早回来等着开工了。

 

没想到一等就是两个月。

 

 

边缘人?

 

直到最近几天,国内疫情好转,广州各大批发市场才相继复市。

 

还没复市几天,十三行的商家就在闹“2月退租,3月免租”,中大布匹市场的商家也抱怨“复市太晚,生意都被江浙地区的印染厂抢光了”。

 

但不管过程如何波折,被疫情按下了暂停键一个多月的广州批发业,总算是要回归正轨了。进货,买货的人,一天比一天增多。按理说,这正是很多像老周这样“断了几个月粮”的拉货工人撸起袖子干的时候。

 

广州拉货工:“卖力”维生的时代边缘人

然而,很多拉货工人,却随着这次疫情一走,便再也没回来。这一点,老周感受尤为明显。——以前排队排好久才有货拉的他,这几天生意好了很多,“每天能拉几十趟。” 

 

但对于这个“迟到的春天”,老周并没有想象中兴奋。事实上,很多像他这个年纪的拉货工人,如今再面对那四五百斤重的货物时,大多已有点“力不从心”,那颤抖的膝盖,酸疼的脊椎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们——你已经老了。

 

他们也知道这一点。但对于拉了几十年货的他们而言,别的选择,已经不多了。比起能赚多少钱,剩下那几十年人生要怎么熬下去,才是困扰他们的最大难题。

 

“有些工友不做了,靠子女养,我没他们那么好命,我子女也只是打工的。”老周说道。

 

广州拉货工:“卖力”维生的时代边缘人

但江湖仍是那个江湖,只要批发市场一天还在,对于拉货工人的需求就一天不会消失。

 

只是不知不觉之间,这片江湖已经完成了“新老交替”。

 

年轻一代的拉货工人,这几年大多已经被物流公司“收编”得七七八八,像快递小哥一样穿上了马甲,搞起了货车运送,效率更高,接单也更多;又或是做起了“包工头”,干的还是拉货,只是从被人吆喝的,变成了吆喝别人的。

 

至于那些仍然推着老虎车,举着“收单、打包、拉货、发货”纸皮的拉货工人,则越来越成为不受待见,却又不得不为了生计而疲于奔命“边缘群体”。依然跟“五类车”、“脏乱差”等负面新闻捆绑出现,每当被人提起时,就要被骂上几句“乞人憎”。

 

广州拉货工:“卖力”维生的时代边缘人

但这么多年来,拉货工人们又何曾在意过别人的眼光?这些从一开始就选择了“卖力”维生的农民子弟工,自始至终都只想着要怎么在这个瞬息万变的社会“活下去”。

 

老周离开之后,识广在新中国大厦门前邂逅了一位满脸褶皱的拉货工人,上前询问:“做这行有什么感觉?”

 

这位经历过革命年代的老前辈,回了一句富有革命色彩话:“劳动人民最光荣。” 

 

——哪怕,他只是在广州这样大城市,干着一份最底层的活儿。

 

© THE END

摄影|JAS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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