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阅读晚清历史的时候,我们往往喜欢将当时的人物归类,例如什么洋务派、顽固派、清流派、立宪派、保皇派、革命派,等等等等。这样的归类,当然方便大家的记忆和理解,但是不是那么准确呢?这倒未必。

毕竟每一个人的思想都是在不断的变化当中的,晚清时期又是一个所谓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的时期,在这样的大时代之中,我们既不能够认为某种观点一定比另一种观点高明,也不能将一个复杂的人简单地定义为某个派别,甚至更简单地定义为好人或者坏人。

在这样的大时代里面,每个人都会有多个不同的面目,而他们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也往往会有很复杂的原因,并且和当时的社会状况纠缠在一起。所以对于很多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我们不能够简单化地以顽固还是改革、爱国还是卖国来做判断,而要分析清楚背后的很多因素,才能对人物和事件有更加真切的认识。

例如在晚清著名的”同文馆之争”,就是这样一个复杂的事件。

在第二次鸦片战争之后,清朝朝廷方面很严重地感觉到对于外国的情况掌握不足,导致对外政策进退失据。所以在18611月,恭亲王奕䜣和军机大臣文详向皇帝建议,在京师设立了同文馆,专门培养翻译人才。

到了1866年,奕䜣有感于西学人才尤其是科学技术方面人才的缺乏,向朝廷奏请在同文馆设立天文算学馆,培养西学人才,而招生对象不再限于八旗子弟,而扩大到满汉举人及五品以下京外各官,延请西人教习。

这个奏章一上,马上在朝廷上引起轩然大波,并且引发了一场论战,历史上称为同文馆之争

首先站出来反对的,是山东道监察御史张盛藻。他上奏认为,天文算术,应该让钦天监的天文生学习,而制造的工作,则应该由工部指派工匠学习,作为治理者的朝廷命官,没必要学习这些具体技能。

张盛藻之后,著名的理学家,大学士倭仁接着出场。

倭仁在自己的奏章里面提出:立国之道在于礼义而不在权谋,根本之道,在人心不在技艺。洋人是中华的大敌,怎么可以学习敌人的东西,让中国变得像外国一样呢?而且天文算术这些东西,我们中国也有啊,没必要向洋人学习。

以倭仁大学士和士林领袖的地位,他的言论影响力十分之大,朝廷对之极为重视。

针对倭仁的汹汹攻势,奕䜣避实就虚,绕开其奏折中关于师事夷人的追问,而是大倒苦水,申明自己公忠体国之心。此外,奕䜣还反将了倭仁一军,说倭仁的言论不但会令学习的人裹足不前,更加会令实心办事的人心灰意冷——言下之意,就是你倭仁光会讲大道理有个屁用?我才是真正动手办事的人。

倭仁心想打仗我可能不行,可打嘴仗谁怕谁?于是几日之后继续上奏,反驳奕䜣的言论。他首先当然是紧紧抓住华夷之大防来做文章,认为向洋人学习有变夏为夷的危险,继而又使出杀手锏,说如果恭亲王有把握,觉得让洋人来教习天文算术,一定就能够精通,而且读书人一定不会被洋人所用,洋人最后一定会被中国打败,那当然没问题。但如果不行,只怕未收实效,先失人心,到时得不偿失哦。

这等于要逼奕䜣立军令状了。

奕䜣被倭仁苦苦相逼,于是把倭仁的奏折拿来研究了一番之后,终于在里面找到一个破绽——倭仁的奏折里面说,天下之大,不患无才,要找精通天文算学的人,何必一定要找洋人?

奕䜣揪住这句话,再上了一个奏折,提出既然你倭仁认为在中国人里面有大把人才,那请你物色一批人才,另外办一个馆,看看效果如何?如果你办得好,我这个就撤掉。

这一招直接将倭仁将死了,他只会讲大道理,哪里知道哪里有人才,天文算学要怎么教怎么学?唯有上奏说自己并不认识精通天文算学的人,不敢胡乱推荐。

眼见倭仁没话说,两宫太后也就表态支持奕䜣,同文馆之争终于告一段落,天文算学馆得以开设,而接下来更多的学科也开始在同文馆开设。

表面上看,这一场论战,确实是关于是否向西方学习的保守与改革之争。但在双方关于洋务是否讨论的背后,其实隐藏着利益之争。

奕䜣提出的开设天文算学馆的建议,其实问题不是出在是否开设这个新馆上,也不是出在是否请洋人做老师上面,而是在于招生对象不再限于八旗子弟,而扩大到满汉举人及五品以下京外各官这个规定上面。

从传统上讲,做官最正途的办法是通过科举考试,也是读书人擅长的路径。但到了清朝后期,因为与太平天国作战,导致了大量捐助金钱和立有战功的人占据了有限的官位,这样一来,有不少科举正途出身的官员只能够排队等做官。

而奕䜣提出新开设的天文算学馆,面向举人和五品以下官员的做法,其实也是看到了这些科举出身的官员无官可做的状态,所以希望多给他们一条出路。

但他不知道他的这个做法,不但满足不了这些科举出身的官员,反而是更向他们展示了一个可怕的前景:传统的四书五经、八股文章已经过时了,朝廷需要的是掌握西方科学知识和文化的人。

这样一来,等于要打烂这些只会读四书五经的官员的饭碗,要他们重新学习自己完全不擅长的西学,这才有机会得到重用,断人财路有如杀人父母,他们不找你拼命才怪呢。

倭仁也好,张盛藻也好,还有其他一些反对同文馆设立天文算学馆的官员都好,他们真正反对的,并不是学习天文算学,而是这个馆的开设,会进一步压缩科举出身官员的出路,并且形成一个以恭亲王奕䜣为首的洋务派势力集团,而这个集团显然没有他们的份,这才是他们最担心的事。

当然,倭仁他们不可能从官员的利益角度来讨论这件事,所以只能够上升到华夷之防这样的意识形态高度,反对奕䜣的建议。他们的言论虽然看起来很陈腐,但他们背后,是有大量非常坚实的支持者,这些人真正的诉求不是抵制西学,而是保护他们的切身利益。

所以虽然同文馆之争最后以洋务派的胜利告终,但奕䜣却成为众矢之的,而同文馆和洋务运动也受到这些官员的大力抵制,导致动不动就引发争论,每一步的推进都很困难。

从同文馆之争这个历史事件里面,我们可以看到很多时候所谓的意识形态之争、洋务派与顽固派之争,背后其实是不同利益集团的权力与利益之争,这些争论不是由最高统治者简单粗暴地下一个结论就可以了结的,如果不理顺背后的利益关系,矛盾就始终会存在,并且对后面的施政造成影响。

而我们对于历史事件和人物,同样需要摆脱简单的二分法,去分析事件背后真正的原因,这才能够对历史有更加深入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