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开通那几天,来坐地铁的同德围男女老少,都忍不住拿出手机拍照留念,激动堪比过节。
同德围以外的广州人,可能很难理解这种激动。
这个被称为“城市孤岛”、“痛得威”的地方,在被短暂关注又被迅速遗忘的“怪圈”中苦苦挣扎二十年,许多黑发变白头,许多后浪成前浪,才终于和城市连为一体。
同德围为何变成“城市孤岛”?解围的历程为何如此漫长?从同德围“困局”中,我们又该反思什么?
从“小香港”到“痛得威”
90年代末,阿诗一家搬进同德围,住上了崭新宽敞的小区房。
之前,他们在老城区租房子住,没有客厅和卧室的概念,睡觉只能窝在阁楼上。
同德围的房子不一样,客厅、卧室、卫生间各自独立,而且还有小区,对于像阿诗一家这样的老城区居民,吸引力不是一般的大。
同德围位于广州市中心城区的西北角,三面环水,由鹅掌坦、田心等5个村落组成。上世纪90年代以前,这里农田遍布,村民主要以种植和养殖为生。
1990年,广州市政府把同德围规划为大型住房解困区。九十年代的广州老城区,地铁、内环路、旧城改造等工程进行得如火如荼,同德围是最重要的征迁安置地之一。
一栋栋解困房、安置房、周转房、保障房和单位宿舍楼在同德围拔地而起。除了安置拆迁户,也对外销售。放在当年,当时买同德围的解困房,可要争破了头。
和现在不一样,当时同德围被视为“小香港”,代表着一种现代化的居住方式。1996年后,数以万计老城区拆迁户和购房者涌进同德围,围内人口暴涨。
除了盖住宅,同德围的许多农田也被征用,吸纳从老城撤出的工业和仓储业。
聚龙工业区、同德货运市场的兴建推动了货运业蓬勃发展。村民们不种地改种楼,建起密集的集资房,低廉的租金吸引来大量外来工,人口规模进一步暴涨。
到新世纪初,同德围这片仅2.95平方公里的土地,人口竟达到20万。(注:普遍的说法是“不完全统计,30万”,此处参考2011年同德街的人口统计数据。)
在人口暴增的过程中,拥堵、环境污染、社会治安等各种问题也层出不穷。
整个同德围地区仅有西湾路-西槎路一条路可以去市区,货车、公交车、私家车、摩托车都往“华山一条道”上挤,拥堵成为常态。
西湾路上,广州水泥厂的专用铁路就如一条拦路虎,每当火车经过,一排排摩托车、公交车不得不停在铁道口等待,紧接着就是一轮轮堵塞。
西槎路没有交通灯,车与车总上演着争路混战,行人过马路历经生死时速。
往返市区的公交都要走狭窄的主干道,负荷最重的同德乡站,竟停靠了21条公交线路,排起100多米长龙都是常事。
街坊们每天出门都像打仗,在滚滚烟尘中追公交,就算搭上最早一班车都有可能迟到,遇上大塞车,下车走一小时回家,是常有的事。
交通上的拥堵还只是一方面,教育、医疗上的问题更让同德围居民痛心疾首。
同德围地区公办学校数量少,许多迁入同德围但户口还在老城区的居民嫌弃同德围片区小学、初中的教育质量,宁愿让小孩每天跋涉到老城区读书;至于公立高中,在2015年之前同德围片区连一所都没有。
不光没有一所公立高中,也没有一所三甲医院。
街坊被飞车党用利刃刮伤手腕、血流不止,但同德围内唯一的中医院门诊部,连大点的伤口都无法包扎。门诊部不设急诊,老人病危,外面的救护车却堵在路上进不来,酿成悲剧。
到现在,阿诗都清楚的记得,为了上学早上6点不到就出门,每天来回都花上3个多小时挤公交,往往在车上就能完成不少作业。“只有在这里住过才知道,搭车进来一路有多少障碍。”
受工业区影响,晚上家里会不时停电,阿诗一个人在家时就特别害怕:“一停就2、3个钟,周围都黑漆漆的。”
不过短短几年时间,曾经的“小香港”同德围就变成了居民口中的“城市黑点”“痛得威”。
尤其是从市区黄金地段迁来的“老广州”,内心的情感不光是失落和焦虑,还有被抛弃、被欺骗的愤懑。
关注与遗忘
“痛得威”的同德围居民不是没有跟政府部门“闹”过,但一直都被各种官腔和小修小补打发。
直到2005年,《新闻日日睇》用史无前例的方式,揭开了这块广州城市发展的“伤疤”,同德围成为整个城市的关注焦点。
5月16日上午9点,《新闻日日睇》节目主持人陈扬与摄像师登上直升机,带着观众从空中俯瞰人民桥、陈家祠、北京路的繁华,绕一大圈后经火车站、流花湖飞入同德围,一河之隔,天壤之别。
陈扬在节目中呼吁:“十年发展,十年沧桑,广州变得更靓更现代化了,但这班街坊当年的泪还在流,只不过不是洒在繁华亲切温情的西关故园,而是洒在这个城不城、乡不乡的新家园。广州有什么理由让这十几万街坊坐困愁城?!”
《走进同德围》专题一做就是六期,引发全城热议。
节目组还开办群众论坛,让居民直接在白云区政府负责人面前表达诉求,蜂拥而至的街访道出一肚子苦水:
“当初停水停电逼我地搬,都算了,来到同德围咩到无,交通医疗教育样样唔得,仲差过乡下地方!”
“从解放北拆迁搬进来,怎么还我学区房学位?”
“我们被广州遗忘了!”
场面一度失控。
照例,政府部门承诺会一步步解决问题。然而,轰轰烈烈的报道过后,同德围的“痛”就马上被遗忘、被搁置了。
同一年,在市委组织的征文活动中,街坊杨先生提交了《为建设平安和谐的同德社区献一策》,痛陈同德围各种困局,并带着“万言书”跑遍各政府主管部门,当中近百条改善建议,让交通专家、规划专家都大竖拇指。
各部门看似有“希望”的答复,除了建天桥有点眉目,能彻底解决问题的措施仍旧没有。杨先生说:“让我感觉各部门都是在推搪。”
两年后的2007年,《羊城晚报》推出系列报道《追踪同德围之困》,掀起又一轮媒体关注同德围困局的热潮。广州市有关部门承诺尽快改善交通状况。但一年后羊晚回访同德围,照堵不误,混乱依旧,在报道中只好用“挣扎”来形容这片围城。
2010年,连接围内和市区的上埗桥,被运载重型钢卷的大货车撞裂,把同德围彻底变成了一座与“市”隔绝的孤岛。居民唯有猫着腰穿过桥下的涵洞走回家。
拓宽上埗桥的承诺一直没有兑现,于是有居民在网上泄愤:“上埗桥全塌了更好!”
26天后,桥修好了,交通拥堵如常。
那些年,关于同德围的媒体报道都惊人相似,收到的现实效果也都差不多:政府在整治同德围上不是完全没投入,例如修天桥、派交警、安装红绿灯;例如2005年的一轮整改行动,但不是小修小补,就是无疾而终,说多过做,做也还是做做样子。
每一次媒体关注后,同德围又回归沉寂,街坊们被希望和失望的循环折腾得身心俱疲。
为什么会形成这种恶性循环?
解决同德围的交通问题,针对要害,最重要的是修桥修路修地铁、减少货场货车数量。
同德地铁站口附近
但广州水泥厂和同德货运市场搬迁后,货运场没有按承诺改成绿化带,反倒变成西城鞋城基地,货车施施然进出,又制造出新的交通黑点。
究其原因,鞋城和货场的物流公司是同德围的主要业态,是街道重要的创收来源。更何况,同德围内还有十几个省市国企的废旧仓库,并非白云区想协调就能够协调得动的。
在广州市层面,道路扩建、修地铁并不是一时三刻能做好的事,而同德围又以住宅和仓储货运为主,能开发的地皮也很少,与其吃力不讨好地碰这块“烫手山芋”,还不如把精力放到发展空间更大、短期内就能做出闪亮政绩的区域。
实际上,关于同德围报道声势最大的那些年,恰恰赶上广州市为迎接亚运会大搞新城建设的阶段,财力、精力都有限的政府事实上无钱也无暇顾及到同德围。
2010年,一个从荔湾迁到同德围的老广在接受《信息时报》采访时还是诉苦:“拆迁时,把同德围吹上天,简直就是小香港,如今一个承诺也没兑现,已经麻木了。奢望他们兑现承诺?算了吧!这么多年,街坊们反映过多次,有人来管过吗?”
《信息时报》的评论很不客气:“同德围‘解围’,沦为了有关部门应对人大代表、政协委员和舆论的游戏。”
艰难突围
在同德围的“解围”之路上,除了陈扬,还有两个人不得不提。一个是被誉为“老百姓的代言人”的韩志鹏,一个是陈建华。
在同德围住了快1年的韩志鹏,对街坊的痛,知根知底。2012年初,韩志鹏代表同德围街坊在广州市“两会”上递交“万言书”,痛陈同德围的水深火热。
刚刚上任不久的市长陈建华,带队到同德围调研,承诺政府会将工作落实到底。
有了市长的亲自推动,一切才变得不一样。
2月23日,由韩志鹏担任主任的“同德围公众咨询监督委员会”挂牌成立,成员中60%都是本地居民。一个月后,他们将1000多条意见、建议分门别类整理反馈,提交给市政府。
仅仅两个月后的4月29日,同德围综合整治工程启动,“突围之战”打响。但突围的过程,却又遭遇到重重阻力。
破局,从南北高架开始。
住同德围的退休工程师提出沿石井河建高架桥,市建委随之研究出西线方案,但受到专家和居民的质疑,考虑到对石井河生态环境的影响和拆迁成本,西线方案未通过。
紧接着有人提出东线方案,唐宁花园业主担心噪音强烈反对,棠溪村则担心征地建桥后,桥下商铺会变成死地。
建高架桥牵涉到村民、居民及货运场背后的广铁集团的利益,绕行货场方案对货场影响最少,但不利于刚被正式提上议程的“田心村改造计划”。田心村是白云区首个城中村全面改造项目,绕行方案中的引桥部分设在村里最大的地块上,这会使村里失去1/5以上收入。
随后,沿铁路线和穿越货场方案也遭否定,各种矛盾纠葛让项目一度陷入僵局。
经过几十轮协调,高架桥方案终于敲定。12月30日,同德围南北高架桥工程正式开工。
两年后的2014年12月29日,同德围南北高架桥开通,“华山一条道”的历史终于结束。
但要真正解决居民出行问题,绕不开建地铁。2010年3月,广州市规划局首次公开“2011~2015年地铁建设方案”,八号线北延段终于榜上有名。2013年,《同德街控制性详细规划》正式通过,广州市决心投入63.6亿元整治同德围。
但建地铁所遇到的挑战,比高架桥还要大得多。
对同德围来说,修地铁施工拆迁,利益最受影响的是本地村民,既想地铁赶紧开,又希望征地少,是他们身上鲜明的矛盾。
比如横滘村,十多年来,村里的土地已被征去80%,靠不足百亩地的租金供养着2000多位村民的横滘村自然希望征地少些,赔偿高些。
2012年11月,地铁鹅掌坦站撤销的公告掀起轩然大波。原方案因中国水产科学研究院拒绝征地,及拆天桥、交通疏解等问题,一直未能推进。
鹅掌坦是同德围拥堵最严重的地方,很多居民都是地铁建设的拆迁户,撤站自然遭到众人反对。
广州地铁经过多轮讨论,决定保留鹅掌坦站,车站南移30米。
最早开工的地铁同德站,在2013年11月开建。2015年6月,鹅掌坦站也终于破土动工。
征拆不顺是一方面,地铁建设也殊为不易。
广州地铁官方介绍,八号线北延段的地质条件,可能是所有在建线路中最复杂的。最可怕的是,地下有不少溶洞,最大的高达20米。
同德围地区的隧道全在溶洞里穿行,据广州日报报道,广州地铁总经理丁建隆曾说:“在溶洞层里,只要一个地方塌方或渗水,周边二三十公里范围内的房子可能都会下沉。”
而八号线北延段的线路上方,又有着众多老化的房屋,稍有不慎,就会造成房屋墙体开裂,甚至坍塌。
沿线地下管线众多、地面道路狭窄、车流量大,周边建筑密集,更让地铁修建面临重重障碍。
所幸,在决心和钱面前,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
2015年,同德围第一所公办高中“广州市65中同德校区”开学;2017年,首家三甲医院“广州市中医院同德分院”开诊。
2020年11月月底,八号线北延段正式开通。在同德站,一位阿姨激动地跟识广说:“宜家十几分钟就到陈家祠啦,以前最少要一个钟!”
历史并不如烟
等了20年时间,同德围居民终于等到了地铁通到自家门口。
对广州这样一个超大城市来讲,也许一个同德围“黑点”并不影响它常以示人的光鲜靓丽的城市形象;20年也不过是其发展历史中毫不起眼的一小段。但对于一个个体而言,20年意味着什么?
三年前,阿诗终于决心搬出同德围,有不舍,“毕竟住了十几年,但又有一点解脱的感觉”。
今天,每一个在同德、鹅掌坦地铁站兴奋地拍照的市民,都有一段充满心酸和无奈的往事。
城市中没有应该被忽略的角落,没有应该被辜负的人。
20年,也不该用轻飘飘的“解围”两个字就翻篇。——何况对于同德围来说,只是交通出行改善了,但论居住环境环境论产业,还都没到真正“解围”的地步。
2013年,推动同德围“解围“的陈建华语重心长地说:“20年过去了,历史并不如烟,我们需要好好反思政府在过去工作上的不足。”反思什么?
这么一个被两河夹攻的角落,适不适合短时间集中导入大量人口和产业?
在有序导入人口和产业的同时,如何让公共配套设施跟得上人口增长?
在规划和建设过程中,如何为未来公共配套建设预留空间,避免潜在问题日积月累,越来越错综复杂?
也许更重要的是,反思过往城市发展模式中的问题,最大程度上兼顾城市发展整体需求和群体利益。
陈建华说:“不能等到问题爆发以后,再暴风骤雨般地解决问题,而是要未雨绸缪,否则我们永远都有同德围,永远都有金沙洲。”
这话,如今依然警醒。
图片来源:Megan
撰文 | Megan
编辑 | P.K
©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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